靈臺無垢，何以生塵。

    她看見自心口開出一朵花，佛陀羅蓮，伴生于血rou中的輕霧粉，至佛光映照下的光盞金，交纏并蒂。

    天色混沌，晦暗難明，一半朝陽，一半月輝。臨向朝陽的那面，有女郎提籃而來，羅裙共天水淺碧，步履飄然曼妙已極。那碧衫女郎周身如籠煙霞般，難以分辨面目，聲線婉轉(zhuǎn)輕靈，更覺出一段似曾相識般的自在寫意：“將你的伴生花取下予我吧，是薄粉的那一朵?！痹捯粢崖洌阋娫螺x星海里，走出一位妙齡少女，綺紅裙角，臂上纏過金帶漂浮，容理暈鏡，眉目如見經(jīng)年，今朝重逢。紅裙少女語意帶笑，聲線較來自生一派威嚴(yán)端寧：“那就把金色的那朵給了我罷，反正留著也是多生煩惱哩?！?/br>
    趙嫤聞言，不及多想，便折下心口花，光盞金蓮齊根寸斷，更要動作，已覺心府劇痛，周身酸軟無力。

    那光盞金蓮脫離來，不過須臾，已落得趙嫤手心一片香灰花燼。再得觀去，心口照舊是并蒂雙生，粉游香霧，金貽光生。

    紅裙少女拈起一束花燼，懸于鼻息間微嗅，言生訝怪：“我從未見得，欲之花生得這樣驚艷絕倫，生生不絕，又這般熾烈綺麗，纏綿悱惻。”待得花燼拂落，又滋長出些許寥落孤冷，初覺微微苦澀，良久，有淚自眼角滴落紅塵，“這不是欲之花么？”

    碧衫女郎提過花籃，手心捧過余下的花燼，趙嫤與她十指相觸，竟生不出半分抵抗之念，心中只有無盡的靜謐溫柔。雖是面目未識，但這沒由來的信任依賴，仍讓趙嫤確認(rèn)了來人的身份，正是曾經(jīng)驚鴻一面的周jiejie，周芷若。

    周芷若念下隨心，已被趙嫤窺破身份，只是喟然輕嘆：“嫤meimei，別久未見。我原還想你我有緣，這一次次的偏私，總該能教你我，有個做姐妹的緣分。原來，竟是不能?！壁w嫤心中自有許多疑竇，但比較起先前肝膽俱裂的痛苦來，又好似萬事萬物，已不必言說。碧衫女郎不知還有這等前由，不得周芷若示意，也便按下心緒，暫且不表，顯然兩人之中，以周芷若為尊。

    趙嫤心河思緒纏連，那心口佛蓮如是開敗褪盡，攤開十指，正落在掌心：“掌心蓮，心上花，為我而長，伴我而生，是欲之花，自然也是愛之花。”

    愛欲之花，可甘甜如情愛相歡，也可苦澀如柔腸寸斷。為情苦者，為情有淚。

    紅裙少女聞言，神色凄迷輾轉(zhuǎn)，片刻后復(fù)是雨霽云開：“趙jiejie，我又欠了你一次呢。指點之恩，不敢或忘。”原來這紅裙少女，正是昔年跟隨在金花婆婆身旁，那位眉眼俏麗的小姑娘蛛兒，也正是周芷若于這方天地尋到的緣法。蛛兒本是天鷹教少教主殷野王之女，名為殷離，因不堪折辱殺掉二娘，不容于家中，出逃而去。她經(jīng)指點通玄，盡棄前緣，只為從前金花婆婆打傷趙嫤一事，認(rèn)為欠下塵緣，又蒙這番點化恩德，更是心生感激。至于姓名諸事，她只認(rèn)下李涵辰為她取名如珠如寶之意，她只是曲如珠。

    曲如珠解下腰間玉玨，點在趙嫤眉心，便落成一粒朱砂痣：“趙jiejie，贈你靈臺，盼你珍重?！?/br>
    周芷若復(fù)上前來，于她手心虛虛一握：“嫤meimei，于這方天地，我們緣法已盡。曾贈予你的九天結(jié)羅，本想為你取來，原來那持有之人，竟和你羈絆甚深。你們未來仍有相見之日，他日你取回，或是不取回，都在你一念之間。切記切記?！?/br>
    語罷，兩人飄然遠去，正是云散天開，靈臺清明。

    不識雙結(jié)羅。

    趙嫤心知，有關(guān)于周芷若與曲如珠二人，或只能迷幻如夢，不可深究。

    一場大夢方醒，孤島之上，相對只有她與岳陵歌兩個，又何來的波斯明教圣女之子曼德斯。觸目光景，香花奇樹，盡數(shù)枯榮，而籬笆束前的綠藤小徑，因著無人修剪打理，已是肆意散亂，不成形狀。

    若非臨水自照，趙嫤眉心確多了一粒胭脂痣，更顯嬌妍柔媚，她只怕真的疑心，是否春意遲遲，做了一場時年久遠的舊夢了。

    海島之南，卻多了一座新墳，其上鐫刻道：李涵辰之墓，愛妻曲如珠立。

    生離死別，因緣際會，這自然是一段遺憾悲哀的情愛故事。有幸蒼天見憐，于這世間道別，倒并非意味著天人永隔?？倸w，他終于也等到她了。

    鴛鴦共白首。

    岳陵歌從來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也能與這人世產(chǎn)生如此深刻的羈絆約定。

    趙嫤自得眉心中靈臺光轉(zhuǎn)，再斬去過往的愛欲之花，曾經(jīng)受制于人的難堪屈辱，以及失落敵手的沮喪遺憾，還有那蒙奪心志的五石散，都似乎盡數(shù)伴隨著花朵湮滅成灰燼。她已經(jīng)，落落寡歡的，太久太久了。

    而屬于十六七歲少年男女的，原也不該是前后顧慮，在情愛里尚存了謀算計較。

    她眼見岳陵歌如何擺弄灶事，煙火中另有一派人間，曾經(jīng)孤冷如浮云野鶴，也為她陷落紅塵，靈犀會聚，芳心初會?；蛟S不多一秒，也未少一刻，她自后心擁住他，吻上他的眼眸，不待他發(fā)問，復(fù)吻上他的唇。

    趙嫤這一吻落在他唇角，雖是清淡，卻也熱烈真誠，復(fù)來對上他目光清亮：“我吻你，自是因為我喜歡你?！彼f的認(rèn)真，岳陵歌也自她眼眸里，照見情致纏綿，卻又聽得趙嫤道，“陵歌，我們成親吧。”

    岳陵歌曾經(jīng)鋪紙磨墨，洋洋灑灑行文大半篇，想來終作了幾字，勸誡趙嫤勿要以婚約為謀，以至于傷心遺憾，不可追回。當(dāng)時他又如何能知曉，這婚約盟誓，竟與他有關(guān)。他心下又是驚怪，又是無奈，更難以自抑般，生出些許歡喜來。趙嫤見他神色，笑語更生溫柔，嫣然欲醉：“救命之恩，當(dāng)以身相許耳。十叁哥，我是認(rèn)真的?；蛘?，愛你的是慕晗瀟，嫁你的是趙嫤，這原本就是一個人?！?/br>
    或許，早在慕晗瀟前事盡忘之時，便對那恍如高天孤月的表兄岳陵歌，生出了一分覬覦之心。但終于引動心河的，是那一段真摯糾纏的愛意，是紅塵里相逢際會的一刻。

    岳陵歌縱容了心臟滋長的歡喜彌漫，落成了一記笑顏，極清極淡，已是足夠勾動心弦：“好。”剎如新雪消融，野鶴聞笛，孤月枕星，最是人間一刻，心清水現(xiàn)月，意定天無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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