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祭祀與祈禱，神的降臨。

    否則……

    深秋的夜晚，鴿子不語，蛇與蜘蛛蜷縮成一團，一扇半開的門里傳來禱告聲。

    “披戴著荊棘的冠冕……?。∈悄?，請您賜予我們力量，保佑我們心懷善意，請您賜下話語，化作前路的指引，在光明的照耀下，堅固我們的信仰之心……”

    火在祭壇熊熊燃燒著。

    “今天，您的孩子在這里靜默，禱告，心存感恩贊美之心，數(shù)算您這一年賜給我們豐富的恩膏?！?/br>
    吉拉大祭司緊閉雙眼，為了這場祭祀，他砍下雙腿跟國王做了交換。

    國王詳細詢問了他有關(guān)祭祀儀式的一切，而吉拉大祭司感懷于國王的慈悲，亦將一切都告知了國王本人。

    “感謝創(chuàng)世神，因著愛，您賜下您的恩澤——光明！光明使我們得以脫離罪惡對我們一切過錯的折磨，圣潔的父神，您的慈悲使我們得以在您的榮耀下歡喜相聚，您的全能的主，在世間的每個角落，靜默無聲……”

    “您是黑暗中最明亮的火焰——請您保佑我們?！?/br>
    王宮內(nèi)，小槌撫摸著奧德里奇桌上的馬鞭跟手套，隱隱約約感應(yīng)到了什么，雨夜?jié)夂竦臑踉疲谧×嗽鹿獾墓廨x。

    身后的門被推開。

    小槌聽到奧德里奇平穩(wěn)的聲音，他說：“小槌，我要停止瘟疫的蔓延?！?/br>
    小槌轉(zhuǎn)過身，看向奧德里奇：“這場疾病的種子，我早就告訴過你了，無法停止。除非尤莉離開，天使降臨驅(qū)散瘟疫?！?/br>
    小槌歪著頭，端詳了一下奧德里奇的神色。

    她忽的恍然大悟，難怪從早上開始，鐘樓的鐘聲就不再響起，王宮中許多人都被支開，奧德里奇放在她懷里的詩集她還沒看完，封皮的名字是《薔薇》，這是奧德從小時候起，最喜歡念的一本詩集，奧德讓她在臥室等，等他回來念給她聽。

    小槌的手微微捏緊，手中的《薔薇》就漸漸腐蝕化為了黑色的水流往滲透。

    “為什么？那些不過是一些隨處可見的人?！毙￠赤穯?。

    奧德里奇直視她的目光：“那是我的子民?！?/br>
    “殺戮從未在人類之中停止，死于疾病又有什么區(qū)別？”小槌還是不明白。

    奧德里奇忽然笑了，那笑容蒼白而充滿無奈。

    惡魔紅色的瞳孔顯出幾分冰冷的兇狠，奧德里奇試圖抬起胳膊撫摸小槌的臉，但他無法做到，脖頸被驟然攥緊的窒息跟痛苦，讓他只能在惡魔伸直的胳膊中不由自主的掙扎起來，奧德里奇的手指有些顫抖，他無法呼吸，眼睛卻一直執(zhí)著地看著小槌本身。

    少女無與倫比的美麗容顏，深深刻印在他心上，

    炙熱的感情交織在內(nèi)心，透過眼睛，在死亡的戰(zhàn)栗與痛苦中，奧德里奇無法移開望向小槌的目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槌手一松，奧德里奇重重摔倒在地。

    他努力捂住喉嚨，如同僵死的魚深深吸了一口氣，沙啞的聲音在小槌將要離開的那一刻，幾乎是嘶吼一般喊了出來：“小槌，你走吧……”

    “離開人界，回惡魔界去！”

    小槌的腳步一頓，她忽然有些后悔，告訴奧德里奇那么多有關(guān)惡魔的事情。她心中澎湃著被奧德里奇欺騙的不解與憤怒，窗外傳來一片圣潔的光色光芒，那光芒越來越大了，小槌知道自己此刻應(yīng)該趕緊離開這個世界。

    可是……

    小槌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奧德里奇，奧德里奇也正在看她。

    那是她無法理解的目光。

    正如她因為契約，始終不曾讀懂過的內(nèi)心。

    她不想離開。

    她還要向奧德里奇問清楚，如果她離開，奧德里奇作為惡魔的契約者，馬上就會死。剛降臨的天使，她跟尤莉一起，未必不能殺死。

    小槌在奧德里奇的嘶喊聲中朝著王宮祭壇的方向飛去，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到達了地方，在一片圣潔的白色光芒中，一雙手臂從虛空中伸出，抓緊了小槌的雙腿，尤莉冷笑著說：“還過去干嘛，走了！”

    小槌反手抓住尤莉的雙臂，呵道：“尤莉，我們一起殺了它！”

    它自然是指的已經(jīng)降臨于這個灰色書籍世界，顯出一團光影的天使輪廓。

    尤莉聽懂了小槌的意思，掙扎著想要抽回手：“六翅，這是戰(zhàn)天使，我可不要……這是你的任務(wù)，不是我的！”

    “你的任務(wù)就沒有失敗過嗎？你甘心嗎，魔神戰(zhàn)場那些天使輕蔑的目光，你忘記了嗎！”小槌大呵一聲，松開尤莉的手，率先一步召喚自己長刀向著凝結(jié)的白色虛影劈去，在圣光照耀下，惡魔原本無法被人類看到的身影也漸漸清晰。

    尤莉遲疑不定，她跟小槌一樣，降生于黑色群山的峰巒，漆黑的河水在山下蜿蜒流淌，造物主建造了光，而光之神明輕蔑的那一撇，又延伸出了黑暗，所有的惡魔都孕育其中。

    小槌的話，激發(fā)了尤莉心中對光之神明乃至于其手下天使最天生的不甘與憎恨。

    四周傳來驚慌的吸氣聲，惡魔的美貌幾乎在瞬間蠱惑了在場所有人的神智，那些因為親人離世虔誠祈禱的普通人因為惡魔的身影陷入了欲望的幻覺中，對瘟疫的恐懼，失去親人乃至于愛人的痛苦使他們發(fā)出一陣一陣撕心裂肺的吶喊哭嚎。

    吉拉大祭司正激動的看著祭壇中的神圣光影，剩下的人，只有心中真正虔誠的神職人員還保持著神智，這其中就有騎士克勞德，克勞德震驚的看著憑空出現(xiàn)的白裙少女，那蓬松散開的白裙，輕輕點在祭壇上的潔白腳尖，叫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禁忌之森遇到精靈的那天。

    他遇到的不是精靈，竟是惡魔嗎？

    吉拉大祭司正準備虔誠跪拜降臨的戰(zhàn)天使，便瞧見一柄猙獰的彎刀向著光影中間劈來，將祭壇中間的天使光影打散了一團，還不等吉拉怒吼出聲，被打散的光影飛速凝結(jié)在一起，那由最虔誠的祭祀所召喚的天使已全然蘇醒。

    作為主祭的人員，神的力量會通過天使，再由天使覆蓋在主祭的人員身上，在戰(zhàn)天使蘇醒這一刻，耀眼的白光轉(zhuǎn)為柔和，朝著整個薩克森帝國的土地覆蓋而去，瞬間將讓瘟疫蔓延的種子得到了遏制，只等惡魔的傳播者尤莉離開人間，瘟疫便會自然消散。

    吉拉大祭司的雙腿已經(jīng)被砍去，這讓附身在吉拉大祭司之上的天使無法避免的受到了行動上的阻礙，但無法行走的雙腳，并不會阻礙戰(zhàn)天使的武力。

    隨著六翼天使翅膀的猛然張開，小槌的彎刀在與之碰撞的瞬間，黑與白色的光影剎那爆發(fā)出刺眼的光芒，尤莉在小槌的示意下，抓出自己的魔刃朝著碰撞摩擦出的細微能量切口擲去，投擲完，不等有所結(jié)果，尤莉已經(jīng)飛快劃開黑色的結(jié)界通道朝里鉆了進去，直接回去了惡魔界。

    小槌接著尤莉魔刃破開的縫隙，將所有的魔力灌注于自己的手心之中，她其實已經(jīng)感受到了其中的差異，她只是一個剛離開惡魔界的小惡魔而已，或許比人類的歲月多好幾萬年，但在降臨的天使面前，依舊是個初生的小惡魔。

    光與暗的交影中，小槌迷迷糊糊聽見了奧德里奇的聲音。

    正如每一個奧德里奇念詩的夜晚，從清朗稚嫩的嗓音，到溫潤低沉的語調(diào)，再到今日沙啞沉痛的吼聲，惡魔并不畏懼死亡，可沒有一個惡魔想死在天使手中。

    小槌后知后覺的想，她為什么就是不肯離開這里呢？

    她為什么就是不愿意離開這個灰色書籍的世界呢？

    戰(zhàn)天使反擊的能量并沒有落到小槌身上，吉拉大祭司按住自己的腰，他的腰間有一柄匕首，但他沒能抽出來，神圣騎士克勞德的劍已經(jīng)洞穿了他的胸膛，吉拉大祭司握緊了胸口的長劍，感受著凝聚眉心的氣息逐漸從身體抽離。

    克勞德低聲在吉拉大祭司身后祈禱：“請您寬恕我，陛下的劍永遠鋒利，在通往榮耀的道路上，他將永不折斷?！?/br>
    劍鋒從吉拉大祭司胸口抽出，吉拉大祭司渾濁的目光已經(jīng)僵硬。

    克勞德流著淚，看向場中。

    奧德里奇擁住了小槌，小槌扶著奧德里奇的肩膀，剛剛戰(zhàn)天使消散前的一擊，幾乎全被奧德里奇擋住，小槌想，奧德應(yīng)當是想跟她一起死的。

    可是她沒有死。

    小槌奇異的感受到一股龐大又恐怖的力量，正順著奧德里奇身上，源源不斷朝自己傳來，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力量正不斷恢復(fù)并且壯大，身上的傷口幾乎在瞬間就已經(jīng)愈合。

    “小槌，為什么不走？”

    奧德里奇溫柔地在惡魔耳邊詢問，小槌執(zhí)拗地扶住奧德里奇的肩膀，這樣這個人就不會倒下，她試圖用惡魔的力量去愈合人類的傷口，可是惡魔忘記了，自己并沒有治愈的能力。

    奧德問她的話，小槌也想問自己。

    為什么不走！

    她早就告訴過奧德，奧德也知道的。

    如果在天使降臨時離開，她不會有任何事情，可是她不能走！

    奧德里奇抬起手，摸了摸顫抖扶著自己的惡魔，他看著小槌血紅色的眼睛，忽然輕聲念了一句話，那聲音極小，在場的人中，只有小槌聽見了。

    小薔薇。

    奧德里奇念完這句話，隨即兩眼一黑，再無一絲光亮閃爍在他藍色的瞳孔中，在一個垂死之人的抽搐里，喉頭上涌的鐵腥終于壓抑不住一口嘔出，穿透小槌伸出的手掌，砸在地上，暈開一團血紅。

    小槌胡亂想：他要死了。

    在這個瞬間，她似乎陷入了惡魔界漆黑的河水中，一望無際的黑色淹沒了她，這本是讓她安心懷念的顏色，卻不知為何感到一陣陌生的心悸，四周神殿跟守衛(wèi)的驚叫聲她分明聽得仔細，音量卻沒有自己胸腔的心跳聲劇烈。

    可惡魔也有心跳嗎？

    在最后一絲溫熱也從奧德里奇身上抽離時，小槌伸出手摸了摸他俊美慘淡的面頰，契約隨著人類的死亡解除，她逐漸感受到王子生前充滿眷念的感情。

    ——少年看到一朵薔薇，荒野上的小薔薇。

    ——千萬不要傾訴你的愛，愛只能深藏在心中；因為和風吹拂時，總是悄無聲息、無影無蹤。

    人間有一位年輕的國王，愛上了惡魔。

    愛是什么？

    愛是不曾吐露的薔薇，黑暗中搖曳的燭火。

    第43章 完結(jié)   嗷（感謝大家的陪伴，比心！）……

    —你是惡魔, 無法跟人類永遠相守。

    —嗯，我知道。

    惡魔界。

    漆黑的天穹下，孕育惡魔的漆黑河水蜿蜒流淌, 穿過惡魔學院的院門前，被屋頂垂下的一條巨蛇尾巴蕩起了波紋。

    惡魔學院屋頂上盤旋的巨蛇忽然從沉睡中醒來, 豎起的瞳孔冰冷異常, 而它鮮紅的信子也正一伸一縮隨著身軀來回搖擺, 偶有上課分神的小惡魔看到它的身影，小聲跟同桌嘀咕。

    “你瞧, 魔蛇大人, 這會兒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真難得……”

    向天空蔓延伸長的長長枯枝掩映中，緩緩走來一個小惡魔的身影，她幻化著人類少女的外形, 搖搖晃晃穿行在林蔭中，學院中的小惡魔認出了少女, 看著她笑：“小槌，聽說你第一個任務(wù)失敗了！還打出了奇怪的結(jié)局？”

    小槌不回答，抬頭望向屋頂?shù)木奚哒f, “魔蛇大人, 我想獲得第一個任務(wù)的灰色書籍, 要怎么做才可以得到？”

    剛剛出聲的惡魔嘲諷小槌，“所有灰色的書籍，都屬于創(chuàng)世之父, 你竟想擁有, 不自量力！”

    小槌看了嘲笑自己的惡魔一眼，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她不再壓抑自己的力量, 屬于大惡魔的魔力洶涌朝四周擴散而去，嘲笑小槌的惡魔警惕地后退幾步，瞬間逃躥回教室。

    一直等在學院門口的尤莉嫉妒的發(fā)狂，故意高聲嚷嚷：“我們的大惡魔小槌，看來你的國王死去，給你帶了不少好處，可憐我什么都沒撈到，想用你塞個牙縫也不行了。茲勒大人正在面見校長，你說……你會怎么樣呢？”

    小槌不在乎自己會怎樣，只是執(zhí)拗著看著屋頂?shù)哪摺?/br>
    她很清楚，整個惡魔界，比校長更有能耐的，便是眼前的魔蛇，遲疑著從懷里掏出剛剛?cè)渖险碌亩咎O果，小槌伸出手抱住巨蛇的尾巴尖，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熱熱的，她早就學會了人類的哭泣方法，可此時眼眶中的溫熱，卻無法令她落淚。

    “魔蛇大人，請您幫幫我，我想見父神?！?/br>
    孤傲的蛇甩了甩尾巴，沒能將抱住自己的惡魔少女甩掉，于是他俯下蛇頭，專注的叼走了少女手里的蘋果，“嘶嘶”兩聲蛇語，風逐漸從四面八方被喚醒，吹得在場所有惡魔戰(zhàn)栗沸騰……

    尤莉驚疑不定的看著屋頂?shù)木奚?，這猛然吹徹整個校園的狂風，似乎要將小惡魔們狂暴地驅(qū)趕開，尤莉努力抵抗著狂風，長而尖利的指甲插進了干涸的沼澤，在風的來源處，枯枝掩映下，出現(xiàn)了一道拱門，那里面，蕩漾著黑色的河水，水波如此清透蕩漾，仿佛近在眼前，手一摸，就可以碰觸到其中柔和的涼意。

    “往里走，走到盡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