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璟病中一直未醒，長寧罷朝數(shù)日，守在他榻前，給他喂水，水與藥皆喂不進去，她便一口一口哺給他，濕潤的唇觸及他干涸的嘴唇，沒有什么風花雪月，有的只是心疼。

    此后長寧沒有再過來，轉眼快到年關，立政殿上下卻沒有什么喜慶祥和之色，就連宮人都換了一撥，除了玉林之外，都是陌生的面孔，但卻訓練有素，連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肯多說。

    除夕那日，佩蘭來了立政殿，玉林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慌亂地擋在蕭璟身前，“你們要做什么？”

    佩蘭揮了揮手，宮人將一杯酒送到蕭璟面前，佩蘭艱難道：“陛下說，有些事也到了了結之時，從今往后，世上再也沒有蕭璟?！?/br>
    蕭璟看著那杯酒，酒中映出他的身影，轉瞬又變了，變幻成同長寧相處的畫面，年少相知，婚后七載，所有的溫情仿佛就在昨日。宮人的手忽而抖了抖，酒也跟著輕晃，那些畫面破碎在波瀾里。

    蕭璟端起酒杯來，玉林哭著撲了過來，卻被宮人攔住，“陛下不會殺殿下的，你們定是在假傳旨意，我……我要去見陛下。不要喝，不要……”

    蕭璟卻在玉林絕望的眼神中，將酒一飲而盡，酒杯穩(wěn)穩(wěn)地放了回去，蕭璟的臉上無悲無喜，十分平淡，“你可以回去交差了?！?/br>
    佩蘭拱手道：“奴婢告退?！?/br>
    玉林被宮人松開，他得了自由，第一件事就是撲到蕭璟身前，讓他吐出來，蕭璟卻按住他的胳膊，“你放心，酒里沒有毒?！?/br>
    玉林愣了，“真的？”

    蕭璟點了點頭，“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說陛下不會殺我嗎？”

    “可是，可是陛下她……”

    蕭璟的話溫和卻有力量，“你信她，我也信她?！敝皇撬壑泄馊A暗淡，過了一會兒，他對玉林道：“我累了，想好好歇一歇?！?/br>
    蕭璟說完這話便暈了過去，玉林慌亂地扶住他，一邊喚人進來，可佩蘭他們卻并未真的離開，宮人將蕭璟攙扶著，玉林看不明白他們要做什么，佩蘭忙道：“有些話來不及多說了，你只要記得，陛下沒有害任何一個蕭家人，更不會害君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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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行走在宮道上，玉林低眉斂目地跟在馬車旁，生怕被人認出，今日發(fā)生的事他簡直不能置信，有生之年，他能離開這座皇城?？膳逄m雖然已經(jīng)安排好了一切，玉林卻還是怕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錯，被人察覺。

    馬車中忽地傳出一聲悶哼，極其輕微，玉林心中一顫，想拉開車簾看一眼，卻又強忍住，佩蘭說那酒中的迷藥分量足以支撐兩個時辰，只要他們離開這里，宮中便會傳出君后病重“薨逝”的消息。

    玉林在心頭祈求著，一切順遂，到了宮門口，守門的侍衛(wèi)將馬車攔住，一旁的宮人連忙將手中的令牌亮出，左右侍衛(wèi)對視一眼，立刻讓出路來，玉林揪起的心終于放下。

    出了皇宮，眼前便是新的天地，可忽而聽見身后侍衛(wèi)大喝一聲，“慢著！”

    玉林還未回過神來，便見禁衛(wèi)將馬車團團圍住，他的心跳得極快，沒有明白是哪里惹了這些人的注意，卻聽一人指著馬車道：“血，是血……”

    玉林往馬車下看了一眼，驚慌失色，只見鮮紅的血從馬車中滴了下來，他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將那些禁衛(wèi)撥開，一把掀開車簾，只見蕭璟毫無生氣地靠在車廂中，手中的匕首，腕上的血痕，玉林不能置信，他不明白蕭璟明明已經(jīng)暈倒，為何會做出這等自戕之舉，他撲到蕭璟腳下，卻被禁衛(wèi)按住，玉林掙扎道：“快救人……救人……”

    宮門前的異動被佩蘭壓下，蕭璟的命也被救了回來，雖依舊昏迷不醒，但卻又回到了立政殿。

    安排蕭璟出宮之事本沒什么人知道，可宮門前發(fā)生的事太多人看見，佩蘭便是想壓也壓不住，而蕭璟回來之后，長寧便在他榻前守著，直到長寧支撐不住，被衛(wèi)淵清強行送回了紫宸殿。

    蕭璟醒來時十分虛弱，佩蘭一見他醒過來，心頭松了口氣，忙回去稟報長寧。那日的事，玉林至今心有余悸，他跪在蕭璟榻前，泣聲道：“殿下可莫要再奴才了，那日流了那么多的血，險些救不回來?！?/br>
    玉林這話確實不假，蕭璟腕上的傷口極深，若是再耽誤一會兒，只怕回天乏術。而他回想一番，那日聽到的一聲悶哼，怕是蕭璟劃傷自己時，受不住的吃痛聲。

    蕭璟看著榻頂上熟悉的繡紋，原來他還沒有死。

    玉林用袖子擦著眼淚道：“她們不讓我說的話，我再也不敢瞞著殿下了?！庇窳盅銎痤^來看著蕭璟，“殿下，大人她們沒有死，陛下送我們出去，便是讓您和大人她們團聚?！?/br>
    長寧安排了這一切，自從薛跡死后，她便有了這個打算，可她遲遲沒有決定，是因為她不舍蕭璟?？伤K究不忍蕭璟這般折磨自己，便只能放他自由。

    蕭璟怔住，玉林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回響，他說他信長寧，可到底，他還是沒有相信，長寧會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第106章 風雨   玉林覺得，這兩日真是天生就要糾……

    玉林覺得, 這兩人真是天生就要糾纏在一起的，明明蕭璟身處危險中時，長寧日夜守著他, 可他醒了，她卻不見了人影。

    “陛下將立政殿的宮人都換成可信之人, 便是為了您能順利脫身, 哪知您卻存了死志?！庇窳值溃骸氨菹逻@一番心血, 都是為了成全您。”

    手腕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 蕭璟覺得這一切像是一場夢，父母親人俱亡，縱然他不怪長寧, 可又有何顏面茍存世間。

    蕭璟用另一只手臂撐起身體，“陛下呢，我要見她?！?/br>
    玉林神色為難, “可陛下她……”

    “她不愿見我是嗎？”蕭璟的話音極輕, 可心頭卻酸澀不已，他很想問問長寧, 為什么他們總在往相反的路而去，難道這便是他們兩人的夙命嗎？

    玉林苦著臉, 他不知該如何解釋，“陛下自然是擔心殿下的，在宮門處被禁衛(wèi)發(fā)現(xiàn)之時，您的傷如此嚴重, 那些人又不敢輕舉妄動, 是陛下親自帶了太醫(yī)過來。她將殿下?lián)г趹牙?，小心翼翼地捧著受傷的那只手，陛下性情向來溫? 可那時卻厲聲責怪奴才沒有看護好您，又吩咐太醫(yī)，無論用盡什么辦法，都要將您救回來……”

    蕭璟鼻間酸楚，“不要再說了?！?/br>
    玉林忙垂下了頭，不敢作聲，可沒過一會兒，外面的宮人求見，稱清涼殿的衛(wèi)貴君讓人送來了上好的創(chuàng)藥，已經(jīng)請?zhí)t(yī)驗過，并無不妥，問玉林該如何處置。

    玉林有些慌張，“看來衛(wèi)貴君已經(jīng)知道您受傷之事，他會不會做些什么，借機攪動風雨。”

    蕭璟低聲道：“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生死，又有何懼呢？不必去猜測他會做什么，既然他敢送來，我們收下便是。往后歲月，我不愿將心思皆放在他們身上?！?/br>
    玉林聽到這話，臉上慢慢浮現(xiàn)喜色，“您是說……”

    他不會離開了，長寧為蕭家尋得生路，他不愿留她一人，在這宮中寂寥落寞。

    蕭璟堅持求見，直到第五日，長寧才來了立政殿。

    不過卻是因為蕭璟用了苦rou計，他讓玉林稟報回去，說他這兩日不肯進食，長寧或許知道這些不是真的，可卻還是如他所愿，過來見他。

    一瞧見他的臉色，長寧便知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他哪里有絕食的虛弱，反而因為這幾日都在進補，心頭的重擔又放下了，蕭璟的面色倒比以往紅潤幾分。

    長寧眸中帶著薄怒，她鮮少在旁人面前流露自己真正的情緒，“你若是死了，沒有人會在意。你到底知不知道，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沒了?！?/br>
    長寧的眼尾帶著紅痕，他是不是又讓她想起了傷心的事，想起了薛跡，長寧拂袖轉身，蕭璟握住她的手，“別走……”

    他很少會去挽留她，曾經(jīng)是不能留，如今沒有了蕭家，他也少了很多顧忌。

    長寧將手抽出，忽地聽見身后傳來忍痛之聲，蕭璟一時心急，竟用了帶傷的那只手。

    長寧狠下心不去看他，口中說著決絕的話，“等傷養(yǎng)好之后，你便離開吧。我對你，已經(jīng)沒有了耐心。對帝王而言，做事便要斬草除根，永絕后患。在朕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離開這兒，和蕭家那些人永遠不要再回來?！?/br>
    長寧言罷，便轉身離開，玉林替兩人著急，蕭璟卻輕聲笑了，玉林努了努嘴，“殿下您還有心思笑，陛下過來沒說幾句便走，這可如何是好?！?/br>
    蕭璟淺聲道：“若是我現(xiàn)在還不明白她的心意，那該有多糊涂?！?/br>
    蕭璟便安心在立政殿中養(yǎng)起傷來，玉林整日擔心衛(wèi)淵清會使出什么手段，可他們卻兩廂無事，倒讓他一時摸不清頭腦。

    可半月之后，佩蘭神色凝重地來了立政殿，見了蕭璟之后，心中斟酌著字句，道：“蕭大人病重，君后出宮去送送她吧?！?/br>
    蕭璟臉色蒼白，“你說什么？”

    佩蘭以為他想岔了，忙道：“并非是因為陛下，蕭大人驟失權柄，又做了許久的階下囚，如今縱然得了自由，可抑郁成疾……”

    蕭璟并非是懷疑長寧，可母親病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讓他回不過神來，不等佩蘭說完，蕭璟直聲道：“母親她如今在哪兒？”

    “奴婢這就讓人帶您過去，只是路途頗遠，您要顧好自己的身體。”佩蘭轉頭吩咐身后幾人，“務必保護君后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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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蘭奉茶走了進來，長寧頭也未抬，問道：“他走了？”

    “是，不過……”佩蘭道：“君后讓奴婢告訴您，他會回來的。”

    長寧提筆的手頓了頓，而后繼續(xù)忙著手頭的事，過了一會兒才輕輕“嗯”了一聲。

    長寧為了避免蕭璟離宮的消息傳出，立政殿內外守衛(wèi)森嚴，不許任何人進出。這一舉動，倒讓賢君生出悲戚之情，如今后宮君卿皆仰望于清涼殿，他沒少因為未恪守宮規(guī)而得了衛(wèi)淵清的訓斥，以往還有蕭璟護著他，如今處處遭人排擠，這君位有名無實。

    薛跡走后，長寧偶爾會召薛晗到身邊說說話，他與薛跡生的并不像，平素還有些聒噪，人也迷糊得很，可長寧卻覺得有他在身邊，多了些人間煙火氣。

    長寧處理政務時，薛晗是萬萬不敢擾她的，宮人將點心捧到他面前，薛晗凈了手，小口地吃著點心，可那宮人未給他奉茶，這點心十分甜膩，又噎得厲害，薛晗小心翼翼地往長寧那兒張望著，長寧明明專心手中之事，可卻依舊覺察出他的窘迫，輕聲道了句：“朕這杯還未動過，你拿去飲了吧。”

    薛晗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可如今渴得厲害，又只顧著看長寧，端起那杯茶來便要一飲而盡，長寧忙伸手過來，捏住杯緣，那茶杯一晃，里面的茶水濺出，薛晗這才覺出熱來，這樣飲下去，非燙傷喉嚨不可。而長寧的手指微紅，他連忙道：“臣侍去取些冷水過來?！?/br>
    長寧不以為然，“不用麻煩了，倒是你，日后小心一些?！?/br>
    薛晗點了點頭，長寧瞧他神情中帶著些困頓，趕他道：“回去歇著吧，不必陪朕了。”

    薛晗心思純凈，若是換了旁人，被如此對待，定要借機留下博寵不可，但薛晗卻未想那么多，只覺得長寧讓他回去，或許便是嫌他煩，還是快些離開，省得礙眼惹她不快。

    可此刻宮人在殿外稟道：“陛下，賢君求見?！?/br>
    薛晗愣了愣，看向長寧，只見她頭也不抬，淡淡道：“讓他回去吧?！?/br>
    薛晗忍不住多嘴一句，“陛下，賢君已經(jīng)求了三日了，或許是……”

    長寧瞥了他一眼，“你既然此刻清閑，便帶他回你宮里說幾句，替朕解憂吧?！?/br>
    薛晗莫名被“委以重任”，他撓了撓頭，心中想道：賢君那個執(zhí)拗性子，我怎么勸得了他。

    賢君見殿門輕輕動了，連忙跪在地上，可卻未料到從里面出來的人竟是薛晗。

    可此刻賢君跪也不是，起更不是，便只能強忍著，閉上眼不去看薛晗，誰知那蠢人徑直朝他而來，停到他身旁，那架勢竟是要扶他起來，賢君往后一躲，“你做什么？”

    薛晗輕聲道：“陛下讓我勸解勸解你，有些事莫要想不開?！?/br>
    賢君嫌棄地躲開他的手，“你知道些什么，還不快走?！?/br>
    薛晗撇了撇嘴，回道：“你不就是想見陛下嗎？還說什么替君后不平，怪貴君濫用職權，苛待于你?！?/br>
    賢君氣道：“子非我，安知我之苦？更何況君后待我不薄，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為他求情。你自己過得逍遙日子，便覺得人人都和你一樣嗎？衛(wèi)貴君他對你可是禮遇有加，你自然不覺得難熬?！?/br>
    薛晗將手指抵在唇上，“小聲些，陛下會聽見。”

    “我還怕……”賢君這話戛然而止，因為不遠處衛(wèi)淵清拾階而上，當真是十分不巧，那話被他聽了個正著。

    衛(wèi)淵清眉眼中透著冷淡，如今剛到二月，可天氣卻回暖許多，衛(wèi)淵清著了一身天青色外袍，袖口邊緣刺繡繁復，銀線竹紋，端得是天人玉姿。

    “原來賢君早已對本宮不滿?！毙l(wèi)淵清眸色中透著厭倦，“既如此，便隨本宮一道入殿，賢君當著陛下的面仔細陳情一番，也省得在一個卿位前訴盡苦水。”

    賢君這些天被他壓制太過，竟?jié)撘颇?，無端便有些畏懼，說到底他衛(wèi)淵清能在后宮中翻云覆雨，憑的都是顯赫家世，太女傍身，而現(xiàn)在連蕭璟都討不得便宜去，賢君哪里敢當面說他的不是，長寧面前他當然不敢怎樣，可往后呢，定會被記恨上，賢君越想越怕，可面上又不想輸了去。

    好在有薛晗為賢君解圍，訕訕地笑道：“貴君方才聽岔了，賢君是在夸贊您，并非是有意冒犯?！?/br>
    衛(wèi)淵清從來都懶得與他計較，往天邊看了一眼，“陰云浮動，怕是快要下雨，賢君即便想跪，也要明日再來，被淋病了，那些宮規(guī)如何抄完。”

    賢君氣鼓鼓地起身，可跪了一會兒，腿有些麻，卻不肯讓薛晗相扶，衛(wèi)淵清看著他一瘸一拐離去的身影，冷笑一聲。

    衛(wèi)淵清本是來看黎奴，可他所料不差，還未離開，便下起雨來，長寧留他一同用膳，可未想用過膳后，這雨竟越下越大，衛(wèi)淵清捏了捏衣袖，“我先退下了……”

    “留下吧?！?/br>
    第107章 奢望   在這座宮中消磨了太多真情，能在……

    長寧眸色溫潤, 可正因為如此，她的神情中看不出絲毫男女之情，仿佛挽留他就只是怕他淋了雨而已。

    可衛(wèi)淵清還是留了下來, 內殿的臥榻中，衛(wèi)淵清躺在外側, 握著一卷書籍出神, 長寧烏發(fā)半濕著走了過來, 衛(wèi)淵清抬眸, 長寧眼神濕漉漉的，身上的淺色寢衣，像是蒙了層薄霧一般。

    衛(wèi)淵清從宮人那里將布巾接過, 仔細為長寧擦干長發(fā)，長寧一怔，卻道了句：“我自己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