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在前臺,裴奚若見到了二伯、二伯母。 他們顯然也是剛到,周身泛著車馬勞頓的一點倦氣。不過,兩位中年人士保養(yǎng)得很好,即便略顯疲憊,也依舊優(yōu)雅,不見頹態(tài)。 “阿行。”二伯母叫了這一句之后,便像是不知道怎么開口般,止住了話音。隨即,她視線落在了裴奚若身上,神色不由得一松。 傅展行向二位打過招呼,刷過門禁卡,幾人一道往里走。 病房內,圍著幾名醫(yī)生護士。 察覺到有人到來,他們不約而同往旁邊退開,讓出一條路。一位頭發(fā)花白、看似主治的醫(yī)生大致介紹了傅淵此時的情況。 意識已恢復,存在聽視覺反應,不會說話,也不會動。 雖然距離正常人還很遠,但這在醫(yī)學史上,已經可以用奇跡來形容。 方才,傅淵恢復意識的第一時間,醫(yī)生就做了一系列檢查、監(jiān)測和數(shù)據(jù)記錄,此時,便相繼退出,將病房讓給這一家人。 有個新來的實習醫(yī)護,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這一家人,真是太詭異了。按照常理,將植物人狀態(tài)的病人放在高端托養(yǎng)中心,好生養(yǎng)著十幾年,等的不就是對方蘇醒? 結果奇跡發(fā)生了,誰的臉上,卻都沒有喜色。 裴奚若是第一次看到植物人。 之前,只在電視劇里看過。多多少少,是美化過后的形象。 病床上的傅淵,肌膚干燥緊繃,兩頰沒什么rou,顴骨突出,像是在經年累月的昏睡中,耗盡了所有精神。 但不難由骨相看出,曾經,這是一位光鮮斯文的英俊男人。 傅展行和她牽著手,視線,同樣也落在病床上。 有那么一瞬,他覺得,傅淵的狀態(tài),跟往常并沒有什么不同。依舊干癟、沉默、悄無聲息地,泛著股死氣。 但也不全然。 他的眼睛,此刻是睜開的。 眼球極緩慢地,逡巡了一圈,最后將視線落到了傅展行的身上,遲緩地完成了時隔十三年,父子倆的第一次對視。 一個渾濁掩蓋了情緒,一個寒冷如同冰封。 房內氣氛略顯壓抑。 “若若?!倍搁_口打破這沉默,嗓音一如既往和緩,很是溫柔。 裴奚若看過去,她朝她招了下手,眼尾笑出一抹皺紋,“太悶了,陪我出去走走?” 她想點頭,又遲疑地,看了下傅展行。 男人轉過頭,看她時,眸中的寒冰融化,“去吧?!?/br> “那你要好好的啊?!彼郎惤吐?,像是十分放不下。 傅展行輕撫了下她的頭發(fā),“放心?!庇兴冢斎粫煤玫?。 --- 托養(yǎng)中心有一座人工湖,時值深冬,湖面上,泛著白色的冷氣。 “夏天的時候,這里有天鵝,”二伯母看著湖面,笑了笑,“現(xiàn)在也許到南方過冬去了?!?/br> 四周景致秀麗,修了專供散步的步道。黃昏時分,余暉未落,天色暖融融的,有不少醫(yī)護推著輪椅,帶病人出來散步。 裴奚若和二伯母在步道上走了會兒,找了處長椅坐下。 長椅四周栽著常綠灌木,也有幾棵楓樹,被風吹落了片,裴奚若撿起來,放在手心賞玩。 她還沒有想好怎樣開口。比如,該不該問點什么。 這時,背后傳來幾聲對話: “聽說了嗎,三零七號病房的那位醒了。” “三零七?那位不是植物人嗎?都多少年了,這也能醒?” “誰知道,奇跡吧,平時護工雇得也是頂級啊,還帶心理喚醒的,多少有點用吧。不過我聽我們科室實習生說,那家人氣氛很詭異?!?/br> “怎么?” “沒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尤其是他兒子,之前每年來一次,也不怎么問醫(yī)生情況。反正,就像給他找了個墓地,每年按時拜一拜似的。” “三零七那位很有背景吧,院長都巴著的?!?/br> “傅家曾經的話事人,你說呢?不過這種名門大族,內部爭斗也殘酷的很,誰知道那車禍,是天意還是人為。” “……” 兩人顯然是忙里偷個閑,說到這里,便匆匆告別,各自遠去了。 裴奚若手中的楓葉,已經被撕了一個小角角。 太尷尬了。 先前,她不是沒有在腦內猜想過這錯綜復雜的關系。但被這兩個護士大剌剌地點出來,還是在二伯母面前,就有點讓人不知如何應對了。 雖說二伯母性子平易近人,但畢竟,是長輩,也是她實際上的“婆婆”啊。 二伯母倒是笑了笑,“其實他們說的,也沒錯?!?/br> “???”她抬起眸。 接下來,二伯母給裴奚若講了傅家的事。 原本,按照傅沈兩家聯(lián)姻的慣例,準繼承人傅淵,是要娶沈家一位女兒的。 但他在一場鋼琴演奏會上,對宋覓柔一見鐘情。 二伯母找出宋覓柔的一張舊照,感嘆道,她確實有讓男人瘋魔的資本。 女人不是時下流行的長相,卻很有記憶點。二十來歲的年紀,花一樣柔美。細眉杏眼,眸光澄澈如水,好似含了無限羞怯。嬌中帶柔,一笑,能笑出千百種婉轉。 毫無攻擊力的美,很能喚起男人的保護欲。 彼時,她有相愛的戀人,很快就要完婚。 傅淵卻并未善罷甘休。 他生在傅家,擁有一副迷人的英俊皮囊,卻遮不住靈魂的腐爛。他是這輩人中最不擇手段、城府最深的人。也正因此,才早早奪下了繼承人之位。 不知過程如何,反正最后,宋覓柔嫁給了傅淵。 兩人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傅淵介懷宋覓柔對舊情人念念不忘,不止一次施予折磨。 當然,會刻意避開傅展行。 但恐怕傅淵也不知道,他的暴力行徑,全都被宋覓柔錄成了一盤盤的錄像帶,隔天,便會完完整整播放給傅展行看一遍。 就這樣讓仇恨,在幼年的他心中扎根。 事實上,從傅展行誕生那一刻起,宋覓柔的報復計劃,就已有了雛形。起初,她甚至想過利用尚且年幼的傅展行,殺了傅淵。 但是在他懵里懵懂,往傅淵杯中放藥時,她又忽然沖過來,劈手奪走水杯,扔進垃圾桶里銷毀。 并不是幡然醒悟,只是這樣直白的方式,終究讓人于心不忍。 于是,她換了一種方式。 她精心準備每一次被家暴的錄像帶,甚至刻意激怒傅淵,讓他當著傅展行的面,對她動了手。 在傅展行兩三歲時,她就開始潛移默化,慢慢滲透自己的想法。 她要教他不斷強大,韜光養(yǎng)晦,有朝一日,一定要讓傅淵聲名掃地、失去所有。 同時,她又對傅展行關愛非常,極盡母親的溫柔,讓他打心底里,愿意成長為她的同盟。 就這樣經年累月,樹立起了她這個母親的弱者形象。 傅展行年少時,在同齡人中,便已是冒尖的佼佼者姿態(tài)。他活得比模范生還要模范,沒有任何不良惡習,學業(yè)、體育、品德,各方面出類拔萃。對自己的要求,遠遠高過一般同學。 家長會時,連老師都笑說,本就天資過人,還這么刻苦,讓不讓其他同學活了。 言語間,暗示傅淵和宋覓柔,讓他偶爾放松放松,不然,天才也會被摧毀。 不過,這話并沒入任何一人的耳朵。 宋覓柔對這個強迫而來的產物毫不在意,傅淵則是倍感驕傲。 每當傅淵像欣賞一件完美無缺的作品般,看著傅展行時,宋覓柔都在心中冷笑。 她等著,報復成功那一天的到來。 這些心路歷程,大多來自宋覓柔的日記。出家清修前,她自己將日記本,交到了傅展行的手中。 …… 裴奚若聽完,手中的楓葉,已經被自己撕了個粉碎。 日記是宋覓柔寫的,自然,二伯母講述時,也是她的視角。似乎很容易讓人將重點,放置在這對夫妻的糾葛上面。 但她始終想的,卻是傅展行。 他有什么錯?要被虛偽的愛包圍、還要經歷一場狠絕的幻滅。 --- 再接到裴奚若,傅展行發(fā)現(xiàn),她眼睛紅了一小圈兒。 “冷風吹的。”她堅持這個說法。 “裴奚若,你撒謊也有個樣,”傅展行將她的視線移回來,對著自己,“二伯母跟你說了什么?” “……”好吧,又是讀心術。 裴奚若被他固定著臉,視線還是四處亂飄,最終落在他身上,自我放棄般地道,“和我說了,那個,日記本上記著的事?!?/br> 這會兒,兩人站在托養(yǎng)中心的人工湖旁,她的聲音似乎也被水汽浸染,有些軟而悶。 話落,氣氛靜了半晌。 傅展行眸色稍沉,“都過去了。” “這話不是該我對你說嗎?你今天,看起來好冷?!?/br> “那是生理性厭惡?!备嫡剐袑⑺龘нM懷里,“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