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石頭棺材
看著爺爺渾身瑟瑟發(fā)抖的表情,我的情緒也緊張到了極點。能讓我爺爺害怕的東西,可能存在嗎?在我的印象中,他雖然不善言辭,但膽子大的異乎尋常,水性不是一般的好,在我們家哪一片,很多人背后議論,都說我爺爺是一條鯉魚精轉(zhuǎn)世的,要不然不可能朝黃河最深的地方一頭扎下去,連著一炷香的時間不換氣。 “爺,你咋了?你咋了?”我心急火燎的問,但一句話尚未說完,從他剛才下水的那個地方,咕嘟嘟的翻起一串一串的水花,好像有一條特別大的魚貼著水面翻騰。我們走船很少會遇到這樣的事兒,當時我還小,情緒一緊張,整個身子仿佛都僵住了。 “水伢子!退后!”爺爺身軀一晃,一把就把我拽到身后。 嘩啦…… 泛黃的水花滾動如潮,仿佛一道噴泉。過去聽爺爺還有村里一些老人說過的各種各樣的傳聞一起浮現(xiàn)在腦海里,我隱隱約約覺得,水面下似乎不是一條魚,卻不知道那會是什么。 一連串的水花翻滾中,有東西開始上浮,上浮的速度很慢,卻好像沒有什么能夠阻止它一樣。我和爺爺兩個人站在小船上,仿佛都石化了,不知道該怎么辦。再之后,水里的東西冒出水面,那一瞬間,我清楚的看到,一具很大很大的石頭棺材,從水里慢慢浮了上來。 眼前這一幕顛覆了我過去的所有認知,我根本想不出來,是什么力量能讓這么沉重又碩大的石頭棺材漂浮在水面上。這具棺材至少有三米多長,古樸厚重,棺蓋上滿滿都是雕刻出來的亂七八糟的花紋,它浮出水面之后就定在原地不動了,好像在和我們的小船對峙。 爺爺?shù)哪樕У囊幌伦幼兊膽K白,嘴唇微微哆嗦了幾下。我完全沒了任何念頭,只剩下驚恐。 咔嚓…… 就這樣盯著水里的大棺材看了一兩分鐘,沉重的棺蓋慢慢的裂開了,頭頂上的太陽高高的懸掛著,陽光無比刺眼,把棺材里的一切都映照的清清楚楚。 “爺!”我緊張到了極點,不由自主的抓著魚梭。 這口碩大沉重的石頭棺材里面,躺著一個穿紅衣服的男人。我甚至分辨不清楚那到底是個人,或者是其它什么東西。他枯瘦的就像一只從河底跑出來的惡鬼,渾身上下皮包骨頭,穿著鮮艷的紅衣,嘴角微微一咧,笑的很詭異。 隨著這口棺材的出現(xiàn),一股我至今都無法形容的氣息,就在河面上緩緩飄蕩起來。爺爺好像沒有任何反應了,愣愣的站在船邊,望著棺材里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 “爺!這是什么鬼東西!”我大吼起來,但是身前的爺爺好像完全驚呆了,就那么一動不動的站著。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很矛盾的問題。 在我的意識里,黃河里的那些“臟東西”是完全見不得太陽的,但是這口棺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浮出水面,那意味著什么? 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zhàn),一股寒意瞬間滲透到骨髓里面。我懷疑,這口棺材里面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東西”,是活的。 一口突然從黃河深處浮上來的棺材,一個穿著大紅衣服的“活人”? 當年的我,膽子雖然沒有現(xiàn)在大,閱歷也沒有現(xiàn)在多,但卻擁有一股我現(xiàn)在所沒有的血性。我不知道那棺材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然而我能感覺得到,它帶給我和爺爺一種威脅,嚴重的威脅。我怕的要死,不過沒有后退一步,從爺爺身后猛然跨出一步,一把舉起手里的魚梭,想要用力擲過去。 “水伢子!不要亂動!”爺爺一伸手攔住我,他的胳膊很有力氣,我頓時就不能動了,既憤怒又驚慌的瞪著面前不遠處那口緩緩浮在水面上的棺材。 “桀桀桀……” 在爺爺攔住我的同時,棺材里那個穿著大紅衣服的男人突然就笑了起來,笑聲無比的怪異,好像在夜里飛過村子的黑老鴰一樣,讓人不寒而栗。 滾滾的黃河乃至空氣仿佛都在這一瞬間凝固起來,這樣的僵持每持續(xù)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一種煎熬。大概有一兩分鐘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劇烈的顛簸起來,倉促之下我沒能站穩(wěn),東倒西歪的翻過船艙,險些落進河里,幸好臨危伸手搭住了船舷,半個身子浸到河水里,接著翻身爬了上來。 我們的小船很結(jié)實,但在那種劇烈的顛簸中,仿佛要散架了。 “夠了!”爺爺?shù)纳碥|很穩(wěn),在顛簸的船中好像雙腳長了釘子一樣,牢牢的釘在船板上,他沖著那口棺材大吼了一聲:“走!” 我滿頭滿臉都是水,緊緊抓著船舷不敢松手,隨后,爺爺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說不清楚那一眼里面包含了多少情感,后來回想,總覺得有不舍,有愛惜,有遺憾,有苦楚,五味交雜。但是在我的回憶里,我不愿把這一切想的那么復雜,我只知道,那是一個垂暮的老人的目光,僅此而已。 之后的事情是我意想不到的,也是無法阻擋的。爺爺看了我一眼之后,轉(zhuǎn)身就從船上跳進河里。那口石頭棺材的蓋子咔的合上了,隨后慢慢的沉入河中。小船也立即停止了顛簸,我松開船舷,一步跨到對面,半個身子幾乎都探到船外,拼命的大喊。 “爺!爺!你在哪兒!” 水花還在隱隱的翻滾著,但是我看不到爺爺?shù)纳碛?。十來秒鐘之后,一直定在水里的小船突然動了,順著水流飛快的沖出去很遠,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能力掌控小船立即回到剛才的地方,而且水性沒有精熟到一定地步,在這里下水,和找死沒有區(qū)別。 我從來不習慣流淚,但不流淚,只不過是沒有到傷心處。此刻,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船上放聲大哭。我從小失去父母,是爺爺把我拉扯大的,從牙牙學語一直到現(xiàn)在,我沒有離開過他一天。 我不知道自己的預感是否準確,但從剛才爺爺跳進水里的那一瞬間起,我預感到,這好像是我們祖孫兩個之間的訣別,至此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 我哭的一塌糊涂,任由小船在水里飄蕩,不知道過了多久,水流緩了,我擦掉眼淚,架著船靠岸,然后失魂落魄的沿著河岸朝回跑。那是我一輩子里跑的最快的一次,絲毫不覺得疲憊,幾乎一口氣跑回剛才的地方。 黃河依然在流淌,好像一百年一千年都沒有改變過一樣,之前的一切都看不到了,爺爺,還有那口怪異的石頭棺材,徹底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不知道在河邊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爺爺消失了,就好像從小到大撐在我頭頂?shù)哪瞧焱蝗凰讼聛?。直到走進家門時,我才感覺兩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抬都抬不起來。 我一頭栽倒在床上,鼻涕眼淚混成一團。我還得找下去,但茫茫一條大河,沿途幾千里,我該去哪兒找? 身體的疲倦和情緒的低落讓我累的半死,腦袋昏昏沉沉,哭著就睡了過去。都是從十幾歲那時候過來的人,知道那年紀是最貪睡的,以往我只要睡著,肯定醒都不醒的睡到天亮。但是這時候,我睡的一點都不踏實,恍恍惚惚中,總覺得自己睡著了,又醒過來了,接著又睡著了。 就在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中,我睡了很久,一直在做夢,亂糟糟的夢,夢境虛幻又飄渺,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夢突然變的真實起來。 我夢見爺爺回家了,和過去一樣,拿著自己的鞭子,腰里別著旱煙袋。我夢見他走到我的屋里,站在床邊,兩只老眼中充滿了對我的關(guān)愛和憐惜。 “水伢子,咱們河鳧子,快要絕種了?!睜敔敺路饎倧乃锷蟻硪粯?,渾身上下濕漉漉的,但他不擦水,拿著旱煙袋慢慢的裝煙,道:“算上你,天下的河鳧子至多不超過三個?!?/br> 那夢真實到了極點,我想開口說話,但渾身沒有一點力氣。 “乖孩子,河鳧子都是苦命,你更苦?!睜敔斣诖蚧鸪闊煟f著話,他的眼角似乎溢出了幾滴老淚:“但是你得撐住,再苦,最多就是個熬,熬過這輩子,也就算了……乖孩子,爺爺不能再照看你了,你的日子比樹葉還稠,往后的路,你要自己一個人走……” 旱煙袋的煙鍋一明一暗,點點火光好像把爺爺那張黑瘦的臉龐映照的清清楚楚,我看到他在流淚。 “爺爺要走了?!睜敔斈孟潞禑煷p輕摸了摸我的頭:“我屋子床下貼著墻根第三塊磚頭下面,給你留了點東西,你保管好,可能你現(xiàn)在看不懂,遲早有一天,你會懂的。” 說完這些話,爺爺深深嘆了口氣,抹掉眼角的淚,最后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門。我痛苦的扭來扭去,想要睜開眼睛,但是就和被鬼上身了一樣,無論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 過了一會兒,我終于從那種困頓中掙脫,一下子坐了起來,滿頭都是冷汗。房子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低下了頭,覺得沮喪又難過,爺爺回來了,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但是轉(zhuǎn)眼間,我一下子抬起頭,因為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旱煙的味道,跟著爺爺那么多年,我對這種味道已經(jīng)熟悉到了極點。我不抽煙,房間里不可能有煙味兒。 “爺!”我翻身就跳下床,失口大喊,到了這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分辨不清了,之前真的只是做夢嗎? 在我翻身跳下床的同一時間,借著窗外透過的清凌凌的月光,一眼就看到地面上有一排濕漉漉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