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看到這一幕，我無論如何都忍耐不住了，明知道沖出去會有什么后果，但那是爺爺！我沒法做到眼睜睜看著這一切而無動于衷。我身子一動，金寶和彌勒就死死的抱住我，我掙扎不過，淚水模糊了視線，感覺心都隨之碎成了片。

    三四個人拖著魚鉤上的繩子，想把爺爺拽下水。那是鋒利的魚鉤，實打?qū)嵉你^住了身上的rou！爺爺一只手扶著棺材沿兒，另只手丟了木桿子，一把抓住身上的魚鉤，猛然一扯，鋒利的魚鉤帶著一股鮮血，被爺爺硬生生拽了下來。

    “陳老六！看你年紀大了，還是條漢子，服軟認輸吧，不要你的命！”有人大聲喊著，三十六旁門都是江湖草莽，其中陰邪的人是有，但同樣也有鐵錚錚的漢子，有人看到爺爺寧死不退，心里不忍，在勸他。

    “你不上來，就逼你上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家伙，還有多大的本事，能翻天不成??？”也有人說話毫不客氣，覺得旁門占據(jù)了上風，遲早會把爺爺收拾掉。

    魚鉤仍然在四周不斷的飛舞，除了那些下水的人，剩下的全部聚集到了河灘邊上，兩旁的大船上也站著一些拿了火銃的人，爺爺被團團圍住了。那頂坐著三十六旁門頭把的陰陽轎，一直靜靜停在不遠處，里面的頭把雖然沒有露面，但肯定一刻不停的觀察著河面上的一舉一動。

    爺爺不理那些人，撕下一截衣襟，緊緊的勒住腰上的傷。他的眼睛，跟我小時候看到的眼睛，好像不同了，那種深邃里，又多了一些我暫時無法理解的目光。他為什么要這么執(zhí)著？為什么死都不肯退卻一步？

    轟隆隆……

    爺爺一個人守住河心，水下隱隱約約還時常有異樣的響動，就如同一個龐然大物在水底沉睡著，肩膀和后腰受了傷，爺爺沒辦法再挺立的筆直，我拼命的想從彌勒手里掙扎出來，但他不肯，我又急又惱，忍不住沖著他道：“放開我！”

    “你別亂來！”彌勒的神情也肅穆起來，帶著呵斥的口吻道：“他一個人還能挺住，你不要過去拖他的后退！”

    “他還怎么挺！怎么挺……”我像是中了魔怔一樣，誰勸都不聽。

    “夠了！”彌勒用力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厲聲道：“當年三十六旁門的勢力比現(xiàn)在還大，都沒能剿滅河鳧子七門！你以為七門的人就那么容易死！看著吧！”

    彌勒這一巴掌仿佛把我打醒了，連老鬼那樣的人都說過，七門里頭，最厲害的是爺爺，他真能熬的過這一關(guān)嗎？腦子一清醒，我也認清了形勢，現(xiàn)在出去不合適，不僅會暴露自己，最重要的是，爺爺肯定要分心。

    但我仍然怕，怕爺爺突然支持不住。我抓著彌勒的胳膊，眼淚汪汪對他道：“要是熬不住的時候呢？”

    “真熬不住的話……”彌勒咬了咬牙，道：“那是你爺爺？到了真熬不住的時候，那你就出去盡孝吧！”

    爺爺腰上被魚鉤掛了一下，但是好像一下子就靈活了很多，魚鉤在飛舞，前后左右無孔不入，但都被爺爺一個人擋了回去。三十六旁門的頭把要抓活的，站在船上那些人不敢動用大火銃，只能靠人涌上來制服爺爺。

    “陳老六！別他娘的硬挺了，你還挺個什么勁兒？”活魯班家里有個老家伙叉腰站在河岸上，沖著河心大聲喊道：“都停手！讓他聽聽！陳老六，你那寶貝孫子，都已經(jīng)死了，你還硬挺什么？”

    “你說什么?。　睜敔?shù)难劬ν蝗灰幌伦泳捅爤A了，和老鬼想要殺人時的樣子一般無二，他不搭理任何人，但是聽到這句話，脫口就追問了一句。

    “你那寶貝孫子，死了！”活魯班家的老家伙冷笑著道：“七門里頭，你們陳家也絕后了！”

    “我不信，不信！”爺爺一挺身子，用力把周圍幾個魚鉤打飛出去，身子在不停的晃動，眼珠子一下就紅了，暴喝道：“我不信！”

    “信不信由得你！”活魯班家的老家伙明顯是想擾爺爺?shù)男模靡庋笱蟮溃骸熬颓岸稳兆硬痪?，在老槐林里被吊到樹上剝了皮，看見那頂陰陽轎了沒有？就是你那寶貝孫子的皮做的，剝了皮，剩下的連rou帶骨頭都丟到后山喂狼去了，你想收尸都沒地方收！”

    “我不信！”爺爺心神果然一亂，他這個年紀的人，經(jīng)歷過多少大風大浪，人情冷暖，原本肯定不會因為一句毫無來由的話就分心，但是一提到我，爺爺就不穩(wěn)了。

    “別他娘的嘴硬了！”活魯班家的老家伙順手扯住旁邊一個瘦巴干筋的老頭兒，道：“你看清楚，這是神卦門的茍半仙，你該聽說過，茍半仙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平生從不撒謊的，當時他就在場，茍半仙，你說是不是！”

    “這個……像是是的吧……好像……可能……”被活魯班家拖住的那個老家伙瘦的和柴火一樣，戴著一副花鏡，嘴里嘟嘟嚕嚕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陳六斤，你還逞能么？”有人在旁邊插嘴道：“自己的兒子死了，留下一根獨苗，現(xiàn)在連孫子也死了，你枉活了這一把年紀！”

    “哈哈哈哈，連自己孫子都保不住，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要是老子，早就一頭撞死在棺材上了！”

    一群人在河岸上哈哈大笑，那笑聲就好像一把把看不見的刀子，在割著爺爺?shù)男?。他一下子就無法自持，面對那群張牙舞爪又縱聲大笑的人，爺爺那雙已經(jīng)血紅的眼睛里，水汽氤氳。

    “陳六斤！咱們爺們兒沒有那么好的耐性，最后問你一次，是想被魚鉤扎成篩子，拖死狗一樣拖上岸，還是自己好好的走上來！就這兩條路，你自己選！想死，爺們兒成全你！”

    爺爺?shù)纳碜佣读四敲匆粫?，突然就頓住了，表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他喘了口氣，道：“我那孫子，真的是死了嗎，被你們殺了？剝了皮做了轎子？”

    “那還有假？我cao他娘的，你這老東西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來，把那頂轎子給抬過來，讓他自己看看是不是他孫子的皮！”

    另一頂陰陽轎從黑暗處蹭蹭的跑了過來，活魯班家的老家伙摸著轎簾，道：“你那孫子，約莫十八九歲，個頭兒高高的，身子單薄，腰里帶著一條打鬼鞭，還掛著你們七門的鎮(zhèn)河鏡，是不是？要是的話，那你就好好看看這轎子上的皮，是不是你孫子的皮。”

    那一刻，爺爺怔住了，望著那頂陰陽轎，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呆呆的張了張嘴，手不由自主的就伸了出來，像是要看看那頂轎子。

    “是死是活，你自己選！現(xiàn)在投降，還能活幾年?！?/br>
    “好，好，好?！睜敔斅纯椿铘敯嗉业睦霞一铮c了點頭，語氣里聽不出一絲絲憤怒：“我上來，上來……”

    “早這么說嘛，也省的自己受皮rou之苦。”活魯班家的老家伙一擺手，道：“給他讓條路，過去兩個人，先把他給綁了，押過來?！?/br>
    立即有兩個人帶著繩子朝石頭棺材游過去，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三十六旁門里人心各異，有些如釋重負，有些冷嘲熱諷，更多的卻是漠然。他們就漠然看著這個上了年紀，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兒渾身是血，卻沒有一點點憐憫。

    這些人的良心，都已經(jīng)壞了。

    噗通……

    爺爺突然一下子重重跪在棺材里，嘴角眉角連著抽搐了幾下，一個頭磕在地上，等到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額頭上被磕破了，老淚縱橫。

    他沒有哭，就默默流著淚，淚水混著額頭的血水，順著臉上千溝萬壑一般的皺紋，慢慢的流下來。

    “老祖！”爺爺一邊流淚，一邊望著泱泱大河：“我一輩子不敢違背祖訓，從不濫殺無辜，我做錯了事，認錯了人，報應(yīng)我一個人扛！陳老六一生孤苦，就這么一個孫子，就這么一個，他還小，是個孩子！老祖！是你沒眼！還是老天沒眼！”

    “得了得了，別在哪兒廢話了，趕緊束手就擒。”岸上有人不耐煩叫道：“趕緊！”

    兩個想要游過來綁爺爺?shù)娜颂峙郎狭耸^棺材，就在這一瞬間，爺爺抬手抹掉眼里的淚水，拳頭快的如同一道閃電，嘭嘭兩下，兩個剛剛爬上來的人仰頭就掉到水里，半張臉已經(jīng)被爺爺一拳打爛了。

    緊接著，爺爺抽手把丈許長的木桿子拋向河灘，木桿子劃過一道弧線，嗖的飛出去，最后落在淺水中，慢慢漂浮著，與此同時，爺爺翻身從石頭棺材上跳進水里，他一落水，只濺出一團小小的水花，整個人一下子就不見了。

    我不知道爺爺?shù)乃允遣皇屈S河灘第一，但是他入水之后，如同徹底消失了一般，周圍那些人東張西望的亂瞅，卻瞅不出一點點端倪。

    “這老東西想逃！去幾個人，到吊尸樁那邊守著！”

    爺爺消失了，水面平靜如常，有人開始朝吊尸樁那邊游，想要守住兩端的缺口，一群人都在河灘上伸脖子亂看。爺爺丟出的木桿子，被水浪一點點沖向了河灘。

    驟然間，爺爺?shù)纳碛皬臏\灘中冒了出來，一把抓起浮在水面上的木桿。隨手一撐，整個人就像是飛起來了一樣，凌空撲向岸邊的人群。爺爺身子還沒落地，丈許長的木桿已經(jīng)帶著雄力，掄向前方。

    “水伢子，我的孩子！”爺爺?shù)难劬t的像是要滴血一般，死死盯住岸邊的人群：“看爺爺給你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