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大說著話，猛然一陣劇烈的咳嗽，絲絲血跡順著嘴角流淌，他的傷勢很重，隨著咳嗽，腰身漸漸佝僂了，眉頭緊皺著，但轉(zhuǎn)眼間，又強(qiáng)撐著站直身子。我一下子慌了，因?yàn)椴恢辣幻缱鹬貏?chuàng)之后的龐大還能撐多久。我想勸他，可是他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

    “孩子，人都是要死的?！饼嫶笸χ?，慢慢的邁動腳步，道：“跟我來，我要給七門，再盡最后一點(diǎn)力?！?/br>
    我不知道龐大要去做什么，匆忙跟彌勒他們交代了一聲，讓他們暫時回去，不要隨便泄露蹤跡。

    幾十年過去，物是人非，但河灘還是原來的那片河灘，龐大對這里依然很熟，迎著東方第一縷曙光，沿河灘走著，我交代完了之后一路跟上他，別的事情，我基本清楚了，只有那個只留存在傳說中的自然天宮，依然是一片空白。仲連城說的很清楚了，自然天宮是阻止大河巨變的唯一希望。我找龐大問，問他知道不知道這個地方。

    “不知道?！饼嫶髶u了搖頭，不知道從多少年前開始，自然天宮就已經(jīng)變成了口口相傳的傳聞，從來沒有誰親身去過，親眼見過：“九黎的苗尊，帶著重傷遁走了，至少半年之內(nèi)，他不會再露面，趁著我還能動，去把扎手的刺都替你拔掉?！?/br>
    龐大的眼神再也不像我上次在圣域所見他時那么內(nèi)斂深邃，他一邊走，一邊四望，如同一個漂泊多年的游子又回到了故土，滿臉的滄桑和憔悴。我心里忍不住就是一緊，龐大續(xù)的，是仲虎的半條殘命，難道他都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所以連幾十年沒見的兒子都來不及見見，就義無反顧的要為七門去盡自己最后一點(diǎn)力？

    我勸阻不動，他心里的信念，比山還要重。我只能加快腳步，引領(lǐng)著龐大走，想盡量爭取些時間。

    當(dāng)年龐大還沒有西去之前，就已經(jīng)讓三十六旁門聞風(fēng)喪膽，現(xiàn)在更不用說了，我一個人就能殺遍旁門。龐大想要對付的，是圣域和九黎的人。我們輾轉(zhuǎn)了一二百里，抓了幾個人，逼問出一些消息。圣域和九黎的首腦都已經(jīng)來到河灘，這兩方強(qiáng)敵也暫時歸攏到一處，除了那些散布在河灘各處的人，剩下的大多聚集在陸屠夫名下的一個荒僻大院子里，我們馬不停蹄的趕了過去。

    月夜下，那座荒僻的院子，好像一個聚集了無數(shù)惡鬼怨靈的修羅地獄，龐大腳步不停，一口氣走到院子外面，我們兩個合力硬推開緊閉的院門，我隨手在門邊找到半桶清油，一腳踢翻，放火點(diǎn)燃。異樣的動靜驚動了院子里的人，呼啦啦跑出好幾個。我是圣域和九黎一直圍捕的人，從上到下幾乎都知道我的年齡相貌，其中不少還照過面。熊熊燃燒的火光下，那些人猛然一驚，為首的一個剛叫了一聲，我就感覺身旁的龐大呼的閃了過去，一巴掌把對方的頭顱拍的爆裂。

    鮮血飛濺，那一瞬間，我感覺龐大整個人都變了，他臉上的慈祥和淡然消失無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濃重到極點(diǎn)的殺氣。打斗聲驚動了更多的人，這里聚集的都是圣域九黎的高手，反應(yīng)迅速又身手強(qiáng)硬，整個院子一片喧嘩，火光燃了半間屋子，幾十個人從各個角落里沖出來，前前后后把我和龐大堵死。龐大慢慢抬起那雙沾滿鮮血的手，我看見他又咳嗽了一下，卻硬生生的忍住，化成一道如閃電般迅猛犀利的光，在人群中沖殺。

    龐大既出，誰與爭鋒！

    院子被火光和血光染透了，慘叫聲，驚呼聲，哀號聲，密密麻麻響成一片，龐大毫不留情，像是死神在收割生命，兩只拳頭一晃，就有人翻滾掙扎繼而斷氣。我一路緊隨龐大，跟他沖殺，余光一瞥，我看見龐大也在吐血，但一邊吐血，一邊大殺四方。

    這是一場沒有多少懸念的戰(zhàn)斗，連九黎的苗尊都被龐大抵死逼走，這些人誰堪匹敵？不到半個小時，大院子里橫尸一片，火光已經(jīng)燒的無法澆滅。龐大留下兩個活口去通風(fēng)報信，這里殺的一團(tuán)糟，旁門和圣域的人會趕來悄悄收拾殘局。

    殺戮結(jié)束，龐大身上的殺氣隱沒不見了，又恢復(fù)那平淡無奇的樣子，默默轉(zhuǎn)身走出大院。一直走出去幾十米，他的腳步越來越慢，猛然間噴出一大口血，兜頭就要栽倒。我一把扶住他，龐大的頭微微垂著，嘴角的血和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一滴滴的朝下滴落。

    “老掌燈！”

    “不要緊……不要緊……”龐大有些渙散的眼神持續(xù)了很久才勉強(qiáng)恢復(fù)，他搖搖晃晃的站起身，踉蹌著走了一步，道：“大限到的話，誰也擋不住，但不該死的時候，還是不會死，我撐得住……”

    這個平淡又隱隱倔強(qiáng)的老人和老鬼某些地方出奇的像，堅(jiān)持不肯我扶他，要自己走。我陪他慢慢走了一程，他一個人輕聲的說話，像是在說給自己聽，那聲音很小，而且模糊不清，我來回聽了很多次，才隱隱約約聽見龐大不停的跟自己說：“撐住，撐住……我還想看看我那兒子……”

    不知道是不是這股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執(zhí)念和意念在發(fā)揮作用，龐大踉蹌了一陣，漸漸恢復(fù)過來，他不聽我的勸阻，我們兩個一路朝回趕，一路不斷的掃清圣域和九黎的力量，圣域圣主還有苗尊都躲起來養(yǎng)傷，沒有人能夠阻擋龐大。就那么短短幾天時間，大河灘風(fēng)傳一片，七門的龐大回歸了。

    把能找到的圣域和九黎人全部掃掉之后，我們回到了賽華佗他們暫居的地方。當(dāng)龐大悄然站在靜寂的小院子里時，房門邊的老鬼猛然一晃，他已經(jīng)從彌勒嘴里得知了龐大回來的消息，然而親眼看見離別幾十年的父親又站在面前，那種心情，別的人無法理解。

    “父親……”老鬼撲到龐大腳下，一下跪在地上，他的為人，我很清楚，寧可流血也從不落淚，但此時此刻，老鬼淚如雨下，趴在地上泣不成聲。

    “孩子，孩子……”龐大的眼睛頓時渾濁了，他的手在不斷的發(fā)抖，慢慢伸出來，摸著老鬼的頭。兩個滿頭白發(fā)的老人老淚縱橫，當(dāng)初龐大把老鬼送到河里的時候，他們還都是一頭黑發(fā)，但再見面時，須發(fā)如霜打。

    龐大默默無聲的奮斗了一輩子，老鬼無怨無悔的承受了一輩子，相見讓人歡喜，卻又讓人落淚。我的眼角濕了，看著這對白發(fā)父子，我想，他們心里還是喜悅的。

    “孩子，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曾對你說過的那句話嗎？”龐大看著已經(jīng)一頭銀霜的老鬼，仍然像看著自己還未成年長大的兒子一樣，摸著老鬼的頭發(fā)，道：“還記得嗎？”

    “父親！”老鬼哭的嗓子嘶啞，跪在地上不住的顫抖：“持善以固之……父親的話，我不敢忘，但我殺性太重，辜負(fù)了父親的教誨……我殺旁門人，圣域人，還殺過七門人，我有愧，有罪……”

    “癡兒，癡兒，你沒有錯，沒有錯……”龐大臉上流淌著兩行淚，嘴角泛起一個欣慰的笑容，一邊慢慢摸著老鬼的頭，一邊道：“癡兒，除惡，即是行善……”

    “父親……”

    龐大收回手，慢慢走到我身邊，望著老鬼，龐狗子，彌勒，爹，唐百川……頭頂?shù)脑瞥脸恋?，好像天穹將要顛覆了，但七門中一個一個挺立的身影，就好像一座一座挺拔的山，在支撐將要傾倒的天地。

    “七門在，大河在，大河亡，七門亡，你們，以此勉之。”龐大直直的站在我身旁，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就這一口氣，好像把一輩子所承擔(dān)過的一切，全部放下了：“我死之后，燒灰入河，我要親眼看著你們，平定大河……”

    龐大的聲音戛然而止，我猛然一扭頭，他雖然還是直直的站著，但眼神已經(jīng)定格了，所有的表情，他的喜，他的悲，他的牽掛，他的遺憾，全部中止在這一刻。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幻想過，七門的老掌燈能夠回歸，一定會帶著我們在河灘掀起一場驚天波瀾。然而我未曾想到，他悄然的來，悄然的走，和無數(shù)普普通通的河灘人一樣，默默的死去。

    我不想出聲，不敢出聲，身邊的龐大像是勞累了一輩子，酣然入睡了。七門的人在流淚，空氣仿佛也凝固遲滯。不知道過了多久，老鬼慢慢站起身，嘶啞滄桑的嗓子猛然扯開：“送老掌燈！”

    “嗨……喲……”

    那首我不知道前后聽過多少遍的巡河調(diào)子，從每個七門人嘴里驚雷般的爆發(fā)，古老雄渾又悲愴蒼涼的曲調(diào)，在大河兩岸飄蕩了千百年，每每聽到這首巡河調(diào)子的時候，我都會感覺渾身上下的熱血，被激的滾滾流動。

    巡河調(diào)子，此時此刻像是一曲哀歌，以此給龐大送行。我的眼睛不由自主的閉上，眼前閃動的，是從來不曾改變的奔涌的大河，還有無數(shù)為這條河而生而死的七門先輩。

    龐大，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