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不僅暮雪一夜未眠，東宮的太子也輾轉(zhuǎn)反側(cè)。

    東方既白，簾隙中透了幾許微弱日光進(jìn)來。他雙目微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昨日那個小宮女堅(jiān)定的眼神來。

    手上的和田玉扳指旋了半圈，溫潤的觸感與她給人的感覺十分相似?？墒敲髅鳒貪櫲缬竦呐樱髑蟮淖藨B(tài)卻相當(dāng)自然。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査懸放?，討要銀霜炭，還——

    討要差事。

    他問她：“這種事，孤一般都要交給父母在我手上的宮女，你無父無母，憑什么要孤相信你？萬一你不牢靠，小恩小惠就倒戈于他，孤可不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當(dāng)時那個小宮女看著他，盈盈一笑，從容答道：“那些知根知底的宮人，您派到二皇子身邊的還少嗎？那她們成事了嗎？”

    他被問得一愣，然后就聽見她繼續(xù)說：“太子爺當(dāng)初留意到奴才，是因?yàn)槭裁?，您比我清楚才是?！?/br>
    寥寥數(shù)語便堵上了他的嘴，不消再把話挑明。

    清晨，空中升起朦朧的霧，蟬翼一般輕薄，籠罩著萬物，難以散去。

    “暮雪?！彼貜?fù)了一遍這個名字，總覺得唇齒之間有些意猶未盡，把剛剛睡醒的身邊掌事太監(jiān)李吉叫來。

    “查?！碧又芙B明將眼皮子緩緩撐開，微睞著窗外縷縷的晨曦。朝陽才將將升起，就已普照了天地萬物，然而積雪深深，不曾融化。

    養(yǎng)心殿的一間偏殿里萬分寧靜。紅墻黃瓦，金釘朱扇，雖是偏殿，氣派卻比東宮還甚幾分?？簧隙苏刈粋€身穿著官服的男人，緩緩地翻著宮人的花名冊。

    花名冊上，宮女們往往沒有名字，只有姓氏，李氏，趙氏，秦氏，馮氏……

    一個個冰冷的姓氏，像一串串沒有意義的符號，如同結(jié)繩記事一般敷衍了事，無人知道這些姓氏背后的她們，還正處娉婷豆蔻的年華。

    只有暮雪的名字，藏在一堆“氏”當(dāng)中，顯得那么孤零零的。

    小太監(jiān)三寶佝僂身子，向上回話：“這個宮女爹娘死得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好這么先記著了。”

    坐在炕上的男人微微眨眼，夾在冊子中的手指不再翻頁，指著那個名字：“太子查的就是她？”

    “回督公的話，正是?！?/br>
    督公挑了挑眉，眼底有了幾分疑惑，動了動唇：“連底細(xì)都沒查清楚，就敢往重華宮送。太子現(xiàn)在膽子越來越大了?！?/br>
    三寶賠著笑，身子彎得更低了，眼睛只能盯著對方天青色補(bǔ)服下擺，問道：“那要不要直接處置了？”

    督公把宮人的花名冊合上，望著窗外雨雪霏霏，斥了一句：“多事?！?/br>
    督公姓王，名陽關(guān)，鼎鼎大名，權(quán)傾朝野，闔宮之中只受命于皇帝，連太子都要禮讓他三分。

    他哪怕是輕輕一咳，都能讓紫禁城的地面震上三震。三寶惶恐不已，跪在地上，不輕不重地打了自己右臉一掌：“奴才該死，請督公示下?！?/br>
    清風(fēng)吹過，呼啦呼啦的聲音，那本花名冊又被不經(jīng)意地吹開，淡黃的書頁上的墨跡分明，那突兀的名字又顯現(xiàn)了出來。

    王陽關(guān)突然心生幾分好奇，把本要說的話吞了回去，悠悠地喝了口茶，道：“這次不用你們。”

    三寶不敢細(xì)問他的意思，應(yīng)了個是，便退了下去。

    重華宮里二皇子束著紫金冠，青絲如瀑垂在肩上，盤腿坐在炕上，手里捧著一卷史書，看似認(rèn)真，實(shí)則卻心不在焉。

    他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福榮進(jìn)了門來，熟練地掃了掃袖子打千：“殿下，內(nèi)務(wù)府給您新派了兩個宮女，奴才帶她們來給您請安?！?/br>
    暮雪和秦鳴箏二人跟在福榮身后，聽他說完這句，跪下施禮，齊聲請安：“二殿下萬福金安。”

    二皇子周紹誠年方十四，卻有種怪模怪式的老成，嘴角扯出嘲諷的笑容，冷哼一聲道：“內(nèi)務(wù)府給我換人倒是勤，別又是要來害我的吧?！?/br>
    他說話直白，不懂避諱拐彎，而且所指之人十分明白，也不顧屋子里還有旁人。福榮聽?wèi)T了的，也不敢指正他，只干笑道：“殿下說笑了。內(nèi)務(wù)府對您格外上心，不敢怠慢，這才為您精挑細(xì)選幾個伶俐的?！?/br>
    她們垂著腦袋，身上穿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宮女服飾，周紹誠俯視一眼，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語氣也就愈加不屑：“說得好聽，不就是在我身邊插人嗎?！?/br>
    秦鳴箏不知道暮雪心里有鬼，聽二皇子這樣說，覺得委屈，爭辯道：“殿下您誤會了，我們不是……”

    “殿下?！蹦貉┵咳惶ь^，一雙眸子坦蕩蕩的，讓人看不出絲毫的心虛，“奴才和鳴箏從前是尚衣局的，入宮時日長了，內(nèi)務(wù)府總管瞧我們一向活計(jì)妥當(dāng)，這才提擢到您身邊伺候?！?/br>
    她細(xì)聲細(xì)氣，但是語氣堅(jiān)定。周紹誠的目光匆匆一掃，卻再也沒法移開。

    “你——”周紹誠愣住，眼前之人她的面容實(shí)在太過熟悉，吃驚之余，手上的書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暮雪微微一笑，伸手拾起書，雙手舉過頭頂，遞還于他。

    福榮與秦鳴箏還不知是何緣故，訝然地看著二皇子，只見他沒一會兒恢復(fù)了神色，從暮雪手中取回了書。

    那一刻，暮雪隱隱覺得，他取書的手有些微顫。

    重華宮的殿中燒著地龍，暮雪與秦鳴箏從地上爬起時俱覺得燥熱，直到行至遠(yuǎn)處，才敢議論起來。

    秦鳴箏拍著胸口，心有余悸地低聲道：“二皇子疑心可真重，要不是暮雪你能說會道，恐怕不給我們個下馬威不能脫身了?！?/br>
    “是啊，方才好險?！蹦貉┑氐溃安贿^好歹二皇子殿下信了我們?！?/br>
    嘴上這樣說，但暮雪心里卻知道，二皇子之所以接納她們，可不是因?yàn)樗苷f會道，而是因?yàn)樗に贫首舆^世的母親罷了。

    日頭升高，青磚上的積雪開始少量融化。重華宮的金翠樓臺，倒映在了安靜的水面上。暮雪看著那繁華的殿影，眨了眨眼，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忽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