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淵(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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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住,我現(xiàn)在寫?!?/br> 一字一音,落在地面上,落在衣袖間,掀起無聲的波瀾。 蕭桓似笑非笑,離開了自己的位子,對著項唯做了個“請”的手勢。 四下里二十幾雙眼睛便都立刻嗖嗖地飛在了項唯身上,似要將他盯出個洞來,壓得他喘氣都小心翼翼。 那些眼睛緊密地跟著他,待他坐定下來,握穩(wěn)了筆,那些目光也跟著墨汁筆走龍蛇,好像能瞧出什么花樣似的。 這些眼睛里,有些望他生,有些盼他死,都在他身上相互賣力地撕扯,誓要弄出些慘烈的痕跡才能算數(shù)。 驚異的是,瘦弱的少年坐在那里握著筆,就猶如坐在一方自己的天地里。雖狹窄,卻安靜,能阻隔外界滔天洪水。 那些墨跡自他的筆下滲出,在平鋪的紙上洇開,帶出墨香。那香氣在寂靜得如無一人的室內(nèi)徘徊著。 婉轉(zhuǎn)流暢,無一處停頓。 也不知過了多久,傳來了置筆的聲音。 驚訝聲先起,歡呼聲后至。 劉景升的糕點都嚇得落在了地上,背上直冒冷汗:“這人究竟是哪里來的?” 蕭桓拿起那一疊紙張,目光死死地盯著上面,就這樣看了許久。 顧靈瑄得意地拍了一下項唯的肩,然后挑著眉毛道:“這下服氣了吧?你就是看個滄海桑田,也挑不出毛病?!?/br> 蕭桓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過了半晌,才垂下手,對著項唯作了個禮:“是我多有冒犯,還請項兄海涵?!?/br> 項唯被他這一動作嚇得不輕,立時要站起來回禮??膳d許坐得太久了,腿腳有些麻了,撐著桌子跌了一下。 “啪嗒”一聲,有個東西從他的衣袖里滾落了出來。項唯嚇得一愣,像是什么寶貝的東西,眼睛立刻找去了。 蕭桓眼疾手快,從腳下拾了起來,原是一支黑色的筆。他雙手握著,正要遞給項唯,卻被另一只手拿了過去。 那筆被江凝也捏著,眼神輕飄飄地掃了一下項唯,開口既像疑惑,又像質(zhì)問: “這筆,是你的嗎?” “嗯?這筆是哪里來的?”杜舜虎頭虎腦地瞧著,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蕭桓卻一眼認出了筆桿上熟悉的赤色暗紋:“……曉樓霜落!” 杜舜長大了嘴:“啊,這個就是曉樓霜落吶!我總說去弄一支,卻很是難求。蕭桓,這不是你蕭家在青州做的營生嗎?” “非也,我外祖母家才是做木材生意的,后來也做筆墨紙硯等,”蕭桓說,“只是曉樓霜落原料精貴,工藝更是難得,比起澹臺青煙也就差了那么一點罷了。” “澹臺青煙我知道,我爹平時放在書房里,碰都不讓我碰?!鳖欖`瑄抱怨道。 “一支筆也這么稀奇?”杜舜倒吸了一口氣,眼睛卻在項唯臉上停頓了一下,略有些懷疑,“管他是哪一種,這筆你是何處得來的?” 項唯忽地一愣,似是被問得心虛,目光盡往身側(cè)溜。 江凝也眼睛尖,順著回過身去便看見了裴濯,后者輕輕搖了搖頭。 杜舜看看那曉樓霜落,又看看項唯腳上那雙沾了泥的鞋,只覺格格不入。他正要繼續(xù)問什么時,卻見江凝也毫不在意地將那筆還給他。 “沒什么,借來看看,”江凝也的目光輕輕落在了項唯身上,又快速移開了,“好筆要配好字。記性雖好,字卻還要再多練練,沒棱沒角的,都認不出來?!?/br> 項唯聞言,心領(lǐng)神會。 這時,樓梯上又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 “讓一讓、讓一讓……” 擠進來的少年揣著明朗的笑容,轉(zhuǎn)向了項唯:“哎,原來你在這兒啊,害我一頓好找?!?/br> 那少年從衣袖里掏出了一捆東西,竟是十幾支捆在一起的筆。 蕭桓冷著臉:“蕭朗,你這是干什么?” “我……我昨日不小心弄折了他的筆,”蕭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這不是給忘了,方才一下課便去買了。” “喏,”他一把塞進項唯懷里,“賠你的。也不知道你喜歡哪一種,就都選了一支,你看什么順手就用什么好了?!?/br> 項唯呆呆地看著他,又呆呆地看了看手中的筆,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倏地眼眶泛紅。 “人家有曉樓霜落,還稀罕你的破東西,”蕭桓冷冷道,“回家領(lǐng)罰去?!?/br> “哥,我沒有……” “誰是你哥?”蕭桓左看右看,今日都是他丟的面子最大,心里憋著股氣,見到蕭朗便更煩躁了。 劉景升此時陰陽怪氣地插了一句:“桓哥,別氣。你才是蕭家的嫡子,別跟沒名沒姓的一般計較啊?!?/br> “……狗東西說誰沒名沒姓?”蕭朗握著拳頭,正要發(fā)作,又在蕭桓一個眼神下收斂了些,耷拉著頭。 蕭桓看了劉景升一眼,拂袖而去:“你也少說幾句。” “我有說錯嗎?”劉景升來了氣,卻偏偏他的聲音全被驟然響起的哭聲掩蓋了過去。 項唯一手抱著那捆筆,一手握著澹臺青煙,哇啦大哭起來。他整張臉皺成一團,嘴巴大張著,哭得很是難看。 顧靈瑄狠狠剜了劉景升一眼,手忙腳亂地掏出張帕子:“你你別哭了,這筆不都賠給你了嗎……” - 黃花梨木的氣味摻在墨香里,順著盤旋的樓梯越過密密麻麻的書柜。少年端坐在窗邊,凝神專注于眼前的書頁上。 白日的光落在他的衣袖邊,慢慢地錯落起來,一點點又暈成了橘子的顏色,映得他整個人都柔和了起來。 窗子驀地開了。 裴濯不為所動,直到亂風吹著樹葉子飄落進來,不偏不倚地落在書中央。 “江還念?!?/br> 淡淡的話音剛落,那窗邊便冒出了一個頭,笑嘻嘻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趴在窗邊,“整日都在虛室里,你也不嫌悶?!?/br> 裴濯本不愿理會他,卻聽到耳畔“哎呀”一聲,像是蹭著屋瓦跌倒了。 這可有兩層樓高! 裴濯猛地起身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江凝也的身影已不見了。不會是摔下去了吧…… 他心里泛起擔憂,急切地撐著窗沿跳了出去。待腳踩在了屋瓦上,正左顧右盼尋找著,卻聽見了窸窸窣窣的笑聲。 裴濯低頭,見江凝也縮在墻邊,笑得整個人都在抖。 他抬起頭,很是無辜地看著裴濯。 “無聊!” 裴濯正要拂袖而去,卻被江凝也拉住衣袖不讓走。后者索性坐在了屋瓦上,慢悠悠地對著下面道:“杜舜,我可贏了?!?/br> 那檐角邊的大樹上這時探出一個腦袋,正是杜舜。他騎在樹杈上,垂頭喪氣:“這怎么……” 江凝也沖著裴濯“嘿嘿”一笑:“我就說,蘭澤不會棄我于不顧?!?/br> “喂,杜舜,”他又扭過頭,“你的賭注呢?” 杜舜正在袖子里掏著什么:“五十個銅板還不夠嗎?” “便宜你了!”江凝也的眼前忽見下方不遠處一襲秋香色,頓時有了新主意。 “這樣吧,就罰你給孟敏買這個月的早食!” 杜舜的手停滯了:“憑什么???” “同窗之間,增進情誼怎么了?”江凝也悠悠道,“何況,買一月的早食才不要五十個銅板呢?!?/br> 末了又問裴濯:“我說得對吧蘭澤?” 杜舜哀道:“那憑啥給孟敏,她那么兇……” “你說誰呢?!”下方的女聲響起。 嚇得杜舜差點沒扶穩(wěn),連忙擺手:“……沒說你?!?/br> 他可怕極了這位姑奶奶。 孟敏在庭院里跳腳:“杜舜,你怎么爬上去的?我也要去上面!” “哎哎哎你慢點,不是,”杜舜無語,“你左腳踩那根粗一點的枝,手要抓緊……” 江凝也還拽著裴濯,示意他坐下。然后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紙包, 他小心地打開那紙,攤在手上,上面是兩塊切得工整的綠豆糕。他遞了一塊給裴濯:“喏,芳香齋的糕點,新鮮的,趕緊吃?!?/br> 裴濯接了過去,問道:“哪里來的?” “你先嘗嘗。” 江凝也看著他往嘴邊遞了去,一口下去,雙瞳微張。 “是不是很好吃?”江凝也看裴濯像只小貓似的抿著嘴,得意道,“我偷偷讓豆子去買的,就放到西邊墻角,我再去拿。怎么樣,是不是很聰明?” 裴濯咽了下去,猶疑道:“夫子看見了,又要罰你抄書了?!?/br> “那你這下得和我一起抄了?!苯舱f著,咬了一口另一塊綠豆糕。他吃著吃著便盯著裴濯笑了起來。 不僅如此,還笑嗆著了,剩下半塊也滾落在了灰撲撲的瓦片上。 裴濯微微皺眉,奇怪道:“你笑什么?” “你……你等一下?!苯采蠚獠唤酉職?,瞇著眼睛,伸手去裴濯嘴角邊抹了一把。 伸手給他看,是那綠豆糕的碎末,不知怎的粘住了。只是此外,江凝也的手指上還余有墨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凝也看著裴濯白凈的臉上被涂開的墨漬,再次捧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要迸出來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裴濯氣到臉上發(fā)燙,用手背一抹,反而將那污漬暈得更開了。 江凝也笑得停不下來,坐在他身邊,撿起剩下的綠豆糕,揉碎了放在掌心里。 沒一會兒,便飛來了兩三只云雀,圍著他的手打轉(zhuǎn)。 江凝也喂了兩次,見裴濯坐在屋檐上也一派端正,便硬扯過他的手,將剩下的綠豆糕倒在他的手上:“你也試試。” 裴濯本要拒絕,卻不知怎的沒有收回手。 他就那樣輕輕抬著手,等那云雀的尖喙一下一下地啖著碎末,啄得手心發(fā)癢。 “好玩吧?”江凝也彎著眼,“章先生又不在這里,你繃得這么直干什么?” 裴濯淡淡道:“先圣曾云,慎獨?!?/br> “什么玩意兒?你說你,年紀輕輕,怎么這般憋屈。”江凝也咕噥道。 裴濯看著那云雀吃完,展翅而去。 “家規(guī)甚嚴?!彼p聲道。 江凝也惑道:“我瞧著裴先生也不是個家教甚嚴的人?!?/br> “裴先生不是我父親?!迸徨獝灺暤?。 他安靜地坐在那里,似是想到了別的什么,思緒漸漸地走遠了。 江凝也莫名生出了一些同病相憐的情緒,只不過快速地掩了過去。 “我也沒有父母,這有什么關(guān)系?”江凝也說,“天大地大,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沒人管得了我,也挺好的?!?/br> 他半靠著身后的窗沿,見落日的余暉淌在了牙白的衣袍上,流淌出一片寧靜。 名為“虛室”的書閣對面,隔著寬闊的院落,是人聲鼎沸的雪滿樓。一樓的石階上,坐著余顯和常明他們幾個,離著另幾個少年遠遠的。那二樓上,顧靈瑄正坐在欄桿邊,雙腿在空中蕩來蕩去。她歪著腦袋,偶爾回過頭,不知在和項唯說些什么。 宗盈和韓熙緒等幾個女孩子湊在一起翻花繩,引得衛(wèi)展、王玄他們也去看熱鬧。蕭桓在讀書,蕭朗便站在一旁瞇著眼,偶爾接過劉景升丟來的小點心塞進嘴里。 樓頂上,蘇子望在吹他那小笛子,上氣不接下氣,引得這邊杜舜捂住耳朵,氣得哇啦亂叫。孟敏死死地拉著他的衣服不肯松手,怕從樹上掉下去。 而身旁,江凝也耷拉著腦袋,困得很了,不知往哪里靠去。 一時間,裴濯的心底生出了一些莫名的溫軟,在拉扯著他。 隱約之間,裴濯的嘴角竟隱約間微微上揚了一點,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如冬雪初化,冰晶澄澈透明。 果然是倦了,江凝也撐著下巴想,都產(chǎn)生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