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快過年了，天雖然冷得厲害，大街上復(fù)古的味道還是濃重了起來。老式樣的東西掛得到處都是，做得再如何新穎也都是些土得掉渣的玩意兒。彭程打來電話說讓貝貝去省府的醫(yī)院里看他，他說越快越好。

    “你去醫(yī)院干嘛？”

    “媳婦兒，我馬上進(jìn)去做手術(shù)了，你快來吧！你來了就告訴我?！?/br>
    “你做什么手術(shù)？”

    “你先來吧！到了給我打電話，一定記得給我打電話?！?/br>
    他就只說了這些，直說要她快點(diǎn)來，她本不想去的，但他在醫(yī)院里求她，那算是求她對嗎？她沒法不覺得那是懇求，為這，她變得無能為力。

    ——

    這茍延殘喘的省府，市區(qū)比之貝貝所在的城市還是要繁華了很多的。馬路也比較寬，到處都是過街天橋和高得讓人擔(dān)心的大樓，這里離她的家三十多公里路，差不多和彭程來看她的路一樣遠(yuǎn)。

    她一個人坐在城際大巴車的最后面，看著這個漂亮的現(xiàn)代化都市，有那么點(diǎn)茫然。她不常出門，她不喜歡太多的人，可這里到處是人，她僵直的坐著，這城市讓她陌生得身子都酸疼了，那是緊張吧。

    再遠(yuǎn)點(diǎn)的孩子們都去北京上海了，或者還有更遠(yuǎn)的去了國外，剩下還有些內(nèi)心技癢的，又走不了太遠(yuǎn)的，便來到了這里。

    彭程說的這家醫(yī)院是個國家級的大醫(yī)院，在本省乃至東三省都是出了名的好醫(yī)院。姑娘認(rèn)識的好多人，差不多都要來這里檢查一次，才能確信自己的確是得了絕癥，這讓貝貝覺得那地方不寒而栗的。

    她打的那輛車，繞著醫(yī)院兜了一圈才開進(jìn)去，司機(jī)告訴她，這么干不是為了多賺倆錢，這是這家醫(yī)院的規(guī)矩，有舍才有得，舍得了，身上的病才能真的被舍掉。

    一路上彭程一直在打電話，隔了三分五分的就打一次，他問貝貝到了哪里。

    “媳婦，你到火車站就打車過來，先給我打個電話再打車?！彼菢诱f，不知道為什么，他非要那樣說。

    ——

    下了出租車，那著急的司機(jī)便一溜煙兒的跑了，姑娘站在醫(yī)院門口的大片理石空地上，四面八方的風(fēng)攪合著這里，她的頭發(fā)被卷了起來。

    貝貝有點(diǎn)蒙，那醫(yī)院高聳入云的大樓像個寫字樓，高高的插進(jìn)天上，那遙遠(yuǎn)的樓尖上，窗戶早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個數(shù)，姑娘仰著頭看，只覺得一陣子的眩暈，身子朝后仰倒，這得裝多少病人吶。

    大門口出出進(jìn)進(jìn)的全是人，玻璃罩子的落地大窗，掛著軍綠色的厚重棉簾子，撩開簾子推開門，來回的人都推著平板的車，有些上面有人，有些沒有。她是第一次來這里，打車前她聽了他的話，跟彭程聯(lián)系過了，貝貝記得他說：“行了，我去樓下接你?！笨蛇@會兒，她沒看見他。

    “媳婦兒，你在哪了？”彭程又打了電話過來，他好著急的問她。

    天太冷了，貝貝站在空曠而偌大的空地上面，仍在發(fā)愣。她堅(jiān)定的在門口等著彭程來接她，一動不動，盡管那么多人瑟縮著跑進(jìn)醫(yī)院里面，她卻沒想過彭程可能出不了門。她像是看著另一個世界的人，她看著周圍的人跑出跑進(jìn)，他們都看她，風(fēng)更帶勁兒了，她感覺臉上沙沙的疼。

    “我到門口了，你在哪里？”那胖姑娘掐著手機(jī)，像電視劇里的造作的女主角那樣望著天轉(zhuǎn)圈兒，瞎子一樣，這陌生的地方，她什么也找不到了。

    “我剛從門口回來，我沒看見你呀！”彭程的聲音聽起來更著急了。

    “可我真的在門口。”姑娘有些委屈的說。

    “嗯，我看見你了。”許是真的看見了吧！彭程突然那樣說。

    ——

    剛剛那出出進(jìn)進(jìn)的門又開了，彭程穿著花格子的病人服，披了件深色的羽絨大衣在身上，他像是從那厚重的棉簾子里擠出來的，一見她的人，他的眉頭便放下了，人便輕松了。

    他仍舊消瘦異常，褲管里的腿若隱若現(xiàn)的，雪白的皮rou從脖領(lǐng)子里露了出來，他朝貝貝招了招手，示意她趕快過來。他探出身子，往外迎了兩步，見貝貝仍傻傻的沒動，他說：“媳婦兒，你過來，我有點(diǎn)冷?！?/br>
    彭程的聲音很糟糕，甕聲甕氣的，電話里都還不甚明顯，現(xiàn)在聽起來含糊多了，也可能是貝貝看見他嘴上的繃帶了，于是更才會覺得是這樣如囫圇吞棗一般。

    繃帶已經(jīng)差不多都拆了，只鼻子里面塞了不知道什么東西，黑乎乎的，她看不清楚他的臉了，那堆東西把他的臉弄得像是科幻片里的變異人。

    “你怎么了？”貝貝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許是恐懼，她走得不快，她看著他，似乎又不情愿，她拉住他伸給自己的手，然后看著彭程的臉欣悅得微微張開嘴。

    她想退縮，可是她知道現(xiàn)在不能，貝貝迎上彭程渴望的眸子：“你把那個弄了？”

    彭程冰冷冰冷的手用力的緊了一下，細(xì)白的手指因?yàn)樘昧ζ隽艘唤亟胤奂t色的印子，他渴望的或許不是貝貝這樣呆愣的反應(yīng)，他或許想看見她溫柔的抱抱自己，但這就很好了。

    “嗯！”他應(yīng)了一下，直勾勾的盯著她的眼睛，右手緊緊的攥著她的胳膊，姑娘生疼生疼的，但她沒動。

    “為什么，何必遭這個罪。”

    “媳婦，我想有一天，站在你的身邊，我不給你丟臉?！?/br>
    風(fēng)吹動了他的頭發(fā)，這抽風(fēng)了一樣的風(fēng)，彭程的頭發(fā)擋在眼前，他下意識的閉眼，這是個太好的機(jī)會了，否則他們倆要如何面對，面對彭程的這番話。

    ——

    小伙子有些站立不穩(wěn)了，昨天才做了手術(shù)，他顯然還很虛弱，他身子晃了一圈說：“走咱倆上樓，我有點(diǎn)疼，我想躺著?！?/br>
    貝貝趕忙伸手去撐住他，他搖了搖頭，掀開格子病人服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肚皮，和肋骨上更加雪白的繃帶，那繃帶下透著血的殷紅色，鮮亮極了。

    “從這里切了塊骨頭?！彼f，看著姑娘的臉，很滿意她被嚇到的反映，然后忸怩的又把衣服蓋了下來，拉得更低了些。

    他的手臂探了過來，摟緊了姑娘的腰身，貝貝趕忙伸手去撐著他。彭程拽著她的胳膊，用盡全身的力氣朝電梯的方向走，步子挪得艱難極了，邊走邊跟貝貝說，他說他的病房在十四樓，最好不要有人跟著一起上樓，否則電梯一開一合的他會想吐。然后他站在靠近電梯后面，能映出人影的大玻璃前，轉(zhuǎn)了個身，緊緊的靠著那玻璃，他的嘴唇發(fā)白了，干癟的皮rou像是燒焦的塑料桿，他試探著松開了姑娘的胳膊。

    “你拉著我吧！好不？拉著我。”她央求他，攙扶著他的胳膊，或者那樣她就不會因?yàn)樽约旱男牟辉谘啥嗔四敲炊嗟睦⒕巍?/br>
    他沒有回答，許是疼了，他低下頭，艱難的晃了晃，又掙扎著抬頭看她，他說：“媳婦兒，我這全都是因?yàn)槟?，因?yàn)椤彪娞萃蝗痪蛦恿?，連老天都不愿意給他機(jī)會，彭程緊閉了一下雙目，到了嘴邊的話，他沒說出來。

    ——

    電梯順利的到了十四樓，沒有人在中間讓電梯停下來過，這真的很好，彭程抬起頭來，猶如劫后余生，他微微的扯動了嘴角，拉著貝貝的手，另一只手仍堅(jiān)持摟在她的腰上，他也許覺得，是男人就應(yīng)該摟著身邊的姑娘。

    電梯的門突然就開了，貝貝下意識的朝外看，盡管彭程拽著她，但她還是先看了外面，于是她的眼里，滿眼便都是五顏六色的畫片了。那些果然更有吸引力，貝貝的眸子被牽引著，她幾乎含在眼里的淚水和同情，一瞬間便被奪走了，她再不能移開自己的眼光。

    從電梯間開始，這一層樓里，大概都是他這樣的病人，貝貝看著墻上的宣傳畫，那些被上帝搞壞了的臉上，單純而美好的眼神兒里，他們很多人笑著，像要撕碎了一樣的挫敗感，壓得她動彈不得。

    彭程拉著她，疾步的朝外走，他疼得不住的咽下口水，他或許不想讓她多看這些，所以一直不停的說著話，他說話已經(jīng)很艱難了，他還要更快的逃開。

    “媳婦兒，我昨天自己下的手術(shù)臺?！?/br>
    貝貝下意識的收回了視線，她看著他時，身子雖然下意識的躲避了，可他還是松了一口氣。

    “不會吧！”她生咽了下口水，但不是因?yàn)樗f的話，她仍能看見他的臉，他臉上的疤痕，也許別人看不見了，但她能。

    “你一會兒到病房問問那里的人，他們看見我自己走回來的，全都傻了?！彼褲M臉是汗，似乎很驕傲的樣子，所以他笑給她看，他的眼神兒跟著她臉上的變化轉(zhuǎn)動，開胸取骨的手術(shù)，走下手術(shù)臺似乎是不太容易的。

    “那你干嘛要自己走下來?！焙脹]用的一句話，還等了這樣久，久得彭程差不多要喊她了。他伸出一只手，晃了晃頭，想來是疼得再沒法說話了。

    ——

    轉(zhuǎn)了個彎就到病房了，這家醫(yī)院太擁擠了，病房住得滿滿登登的，八張床位都住著病人。彭程的歸來，似乎像英雄一樣備受矚目，對床的男人整個腦袋都包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他豎起大母子跟彭程示意了一下。

    彭程也不說些什么，只是揚(yáng)手，算作打了個招呼，他躺下給自己蓋上被子，轉(zhuǎn)頭看著貝貝：“媳婦兒，你到我身邊來?！彼虚g挪了一下身子，讓貝貝坐在床邊上，他牽著她的手，拇指在姑娘的手背上來回的磨蹭，但那遠(yuǎn)沒有他貪婪的眼神兒更加不舍。

    “媳婦兒，我特別的喜歡你，你知道不？”

    他依戀的盯著她，他說他喜歡她。這一切對貝貝來說，并不太突然了，但她真的還來不及多想這些，對于彭程這一刻的愛戀，這一刻最美麗的愛情，她差不多算是視若無睹。

    盡管她從來沒有問過他，她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疤痕，直到走過走廊的時候，那些畫片，那沖擊才那么的強(qiáng)烈。

    “我今天都不應(yīng)該下去的，這屋子里的人都是做手術(shù)的，我最重，要從肋骨上切一塊，但是我說你來了我去接你的，死半道兒上我也得下去，何況我知道死不了?！?/br>
    他仍舊貪戀，直盯著她，貝貝或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彭程卻看懂了她。所以她下意識的要收回手，但彭程毫不退讓的攥得更緊。他沒有再說什么牽扯的話，或許他也覺得沒什么說得出口的。

    “一會兒咱倆吃個飯，你再回去，你啥也不用擔(dān)心，我看我過幾天就能回家找你了，你在家等著我，到家給我打個電話。”

    他看她，讓她沒機(jī)會有所準(zhǔn)備，她便生澀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

    樓上樓下的折騰，彭程睡得比貝貝離開的還快，他們沒有去吃飯，盡管他牽著她，一次又一次的說，恁誰的勸說他都不聽。

    周圍的人，貝貝都不認(rèn)識，彭程說她不需要認(rèn)識那些人，她只看他就好，他說他要先睡一會兒：“十五分鐘好嗎？媳婦兒，十五分鐘，你叫醒我?！?/br>
    沒人擰得過躺在床上的病人，貝貝一直在點(diǎn)頭，點(diǎn)頭如搗蒜，接著彭程果然睡著了。

    彭程的小姨，那個送化石來的女人送貝貝回去，一路上她們都一言不發(fā)，終于，貝貝到家了，臨下車前，他小姨說：“文貝貝?！?/br>
    “嗯？”大河出魚了，貝貝側(cè)過頭看著她。小姨摘下眼鏡，她的確是有著驚人的美麗，那像幅油畫。她偏愛這種深色的唇膏，讓她剔透的皮膚更加令人羨慕了。

    “我外甥，你喜歡他嗎？”

    那似乎是個柔軟的問題，她開口問她，貝貝覺得她的嘴在動，但那對不準(zhǔn)她說話的聲音，是自己的聽覺慢了半拍？

    “如果你不喜歡他，也不要傷害他?！彼孟袷橇巳涣耍⑽⒌穆N了翹嘴角，那算是微笑嗎？應(yīng)該算吧！

    然后她又說：“我外甥，哎?！?/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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