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師者
再回到杭州已經(jīng)是正月十六了,府學已經(jīng)開學了,李沐其實沒有正經(jīng)去府學報過幾天到,但是好在家里有個巡撫做家庭教師,李沐倒是不怕耽誤自己的學業(yè)了。 “云琪,你這月的例文呢?!边@邊李沐剛剛從寧波回來,剛進書房,就看見已經(jīng)在書架前翻閱書籍的楊漣。過年了嘛,登萊水師這些一起上過戰(zhàn)場的兄弟部隊,肯定是要去慰問一下的。但是慰問了登萊軍,也不能厚此薄彼啊,于是寧波衛(wèi),靖海衛(wèi)各處軍營都跑了一趟,滿世界喊同志們辛苦了,忙到元宵節(jié)前,才啟程返回杭州。 李沐雖然身居高位,但是大多都是武職,其實他的職位還是多少有些尷尬,雖然名義上李沐是東南三省的軍政長官,但是畢竟不是科舉出身的文官。這也就是在地方上,四五品的知府就算是高官了,一省布政使不過才是個三品,楊漣算得上東南三省等級最高的文官,掛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銜,二品,還是李沐的私人老師。 大明文武殊途,以文御武,李沐身為一品的武官,雖然品級很高,但是如果不是等級低他很多的文官,是肯定不會買他的賬的。 李沐能在東南如魚得水,一是他的品級比大多數(shù)地方官員高得太多,二來李沐在遼東戰(zhàn)場上威名太盛,大家都知道只是朝廷害怕他掌兵太久難以調(diào)遣才讓他巡牧東南,但是遼東建奴未滅,朝廷肯定是離不開他的。只要他不翻什么原則錯誤,東南各省的官員,估計是拿他沒轍。 所以李大公子最怕的就是回京,一回到京城,他這個一品的武官就不值錢了,那個部堂的堂官不是掛著一二品的銜。四九城內(nèi),路邊賣油的小販,說不準就是哪個清水衙門的官老爺,品級還都四五品朝上飄。 “老師,我這剛回來,累死了,先不寫了吧。”李沐和楊漣的關(guān)系,亦師亦友。兩個人有師徒之誼,但是大部分時候說話隨意的很,當然楊漣是李沐的老師這件事情,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廣而告之。 “你累什么?過個年這才幾天,就給你懈怠成這個樣子?我不管你參加浙江鄉(xiāng)試是好玩還是閑的,但是你既然做了,就要做好,老夫最看不上那種半途而廢的人。”楊漣毫不氣的說。 “好好好,我寫我寫哈,寫幾篇啊?”李沐有氣無力的走到書桌前坐下,提起筆來,卻發(fā)現(xiàn)硯臺是干的,當著楊漣的面,他也不好意思讓伊寧過來研磨。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寫十篇?!睏顫i淡淡道。 “什么?!”李沐聽了楊漣的話,幾乎跳了起來,色厲內(nèi)荏的嚷嚷道:“楊大人,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我可是你的上官!” “坐下,快寫?!睏顫i低頭看著一本不知從書架上哪里淘換來的書,眼皮子都沒抬的說:“你這過了這么久的年,一篇文章都沒寫,補上也是應該的?!?/br> 李沐看楊漣理都沒理他,只好又坐回椅子上,罵罵咧咧的開始寫文章。 “要說打仗,云琪,老夫不如你,天下多的是人不如你,但要說寫文章,你那個十八歲的弟弟都比你強不少。”楊漣低著頭,淡淡的道。 “那說明我老李家文武雙全,啥樣的都有,你懂什么?!崩钽遴洁熘鴮懳恼拢贿厗柕溃骸氨匾彩篃o訟乎,這么老的題還寫?” “必也使無訟乎”出自《大學》的第四章《本末》,原文是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意思是與人爭辯訴訟,我的能力并不比別人強,而我的能力,就是使爭辯不會發(fā)生。 而如何避免爭辯,自然就是老調(diào)重彈的施仁政,定人和。朱熹已經(jīng)對這些部分有著立意上的定論,考生要做的就是要用盡量工整的對仗駢句,引經(jīng)據(jù)典,文法嚴謹之余,還要讀起來朗朗上口,議論有理有據(jù),文風一氣呵成。 這對于每一個考生對于經(jīng)史子集諸子百家各類書籍的理解非常的高,觀的說,能夠從科舉考試中脫穎而出,必然是文學素養(yǎng)集大成者。這樣的人在語言和文學上的天賦毋庸置疑,寫起其他的文學作品肯定也是得心應手。 但是科舉考試最大的弊端,在于考校這種僵硬的文學素養(yǎng)是唯一的方法,對于其他的各方面的才能并不關(guān)心,科舉是好的制度,可惜最終成為統(tǒng)治者的工具,而漸漸失去了本身的價值。 “這種大題,府學里都很少再練了。”李沐哼哼唧唧的說。 大明開國科舉兩百年了,出題范圍就只有四書五經(jīng)那幾本書,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已經(jīng)被考官們搜刮遍了(四書五經(jīng)其實字數(shù)并不多,比如《大學》其實就是《禮記》的第二篇,全文不過千字有余,但是研讀透徹,又有自己的理解,就很不容易。) “哼,讀書人,讀圣賢之言,養(yǎng)浩然之氣,豈能學那些無知小輩,為了考試出奇,割裂經(jīng)典,斷章取義,做些不知所云的文章?!睏顫i氣呼呼的道。 “老師,時代在變化嘛,這是潮流?!崩钽寤熳栽谝贿呚氉?。 “你別那么多話,趕緊寫文章要緊,你別忘了浙江鄉(xiāng)試誰是主考官?!睏顫i眼睛一瞇,陰測測的說道。 哎呀,怎么忘了這茬兒,李沐一拍腦袋,這才想起來,眼前這位,不僅是自己的老師,還是如假包換的浙江巡撫,浙江鄉(xiāng)試的主考啊。 “要得要得。”李沐和秦良玉待久了,跟著能慣善戰(zhàn)的巾幗將軍好的不學,倒是學了不少四川話,關(guān)鍵是李沐還沒有學出別人的精髓,講話還帶著一股東北腔調(diào),加上現(xiàn)在他那小人得志的表情,真是要多蹩腳,看起來有多輕浮,就有多猥瑣。 楊漣氣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你再跟我廢話,老夫回去連你的學籍一起革了!” “好了好了,真是的,兇巴巴的?!崩钽暹@才轉(zhuǎn)過身用一種很惡心很娘炮的語氣說。 對于這個官居一品,世襲晉陽侯的學生,楊漣也是哭笑不得,這個時候李沐來這一下,把原來緊張的氣氛一瞬間沖得煙消云散了。 一直到了日薄西山,李沐的文章才總算做完了,其中只有中午舒菡和李妍兒聯(lián)袂(ei)來送飯的時候,楊漣算是看在兩位郡主的面子上,才讓李沐停了半個時辰。 楊漣仔細地閱讀著李沐的文章,每一個字都看得非常認真。楊漣此人確實是難得的君子,無論他這個老師做的有多不情愿,但是他既然答應了,就一直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從來沒有敷衍了事過。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楊漣用朱筆在李沐的文章上畫出幾處文筆不達,詞意模糊的地方,但是現(xiàn)在全篇文章已經(jīng)沒有幾處紅色的筆跡了,看得出李沐的進步還是非??捎^的。 看到楊漣放下了文章,李沐坐直了身子,這個時候,兩人是正式的師生關(guān)系,出于對知識的尊重,李沐也收起了嘻嘻哈哈的表情,準備接受楊漣的批評。 “云琪,你的文章,火候已經(jīng)有了。”楊漣從來很少夸人,但是這一次,說明他終于比較滿意了:“無論我是不是主考,這樣的文章,在鄉(xiāng)試中嶄露頭角,應該是不難的。” “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楊漣似有所感的說:“你的文章,看似中規(guī)中矩,實則在極力隱忍,處處都能看出來四個字?!?/br> “什么字?” “不以為然?!睏顫i一針見血的道:“引經(jīng)眾多卻淺嘗即止,對仗華麗卻大而無物,全文對經(jīng)史子集沒有任何逾矩的理解?!?/br> “這樣不好嗎?” “對于中式來說,自然是好的,但是云琪,你不是這樣的人,所以這樣的文章本不該是你所寫?!睏顫i嘆道:“于你而言,圣賢之書不過是進身之階,全然沒有心向往之的感覺,實在是很危險?!?/br> 楊漣抬起頭,目光灼灼的對李沐道:“浙江鄉(xiāng)試結(jié)束,我就要調(diào)職京師了,大明身患痼疾,國事艱難。云琪,大明的問題出在哪,我知道,其實很多人都知道,自從萬歷朝的張?zhí)李C行一條鞭法,削減宗室開支就極大緩解了朝廷的收支狀況,天下就都知道了,大明的痼疾,一在稅法,二在宗親,但這二者,非有滔天權(quán)勢者不敢改之!甚至皇上,都未必有這樣的決心。” “老師。。。” “云琪,我知道你的目標,我也愿意支持你一次,只是禍國謀篡的事,我絕不容你。”楊漣緊緊的盯著李沐,在等他的回答。 “老師放心,云琪發(fā)誓,此生只想興大明國運,復華夏榮光,其他人神共戮的事,云琪絕不會做?!崩钽咫m然說得隱晦,但是他和楊漣都清楚,李沐說的人神共戮之事,是什么意思。 “好?!睏顫i只說了一個好字,就欣慰的笑了起來,笑聲爽朗,似有解脫之意。 “那為師就做你鞘中利劍,為你掃出一片晴空來?!?/br> 這一天,是天啟三年正月十六,李沐看著像是帶著幾分決絕之意的楊漣,不知為什么,心中卻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希望你蟾宮折桂,金榜題名?!睏顫i笑著說道:“那方印章,是董玄宰還在給先帝當?shù)蹘煹臅r候做的章,是送給我的,底下的印字是我找人磨了原來的字跡,我自己寫上去的。雖說玉不是什么好材料,但是老夫也隨身攜帶了二十年了,希望也能給你一點好運氣吧。” 李沐肅然起身,鄭重行禮道:“多謝老師?!?/br> “有空,陪我去西湖逛逛吧,這婆娘孩子都在京城,身邊也沒個應景人,還是有些孤單的?!睏顫i苦笑著道。 “明天就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