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溫泉酒店的安保人員,在破窗三分鐘后終于趕到現(xiàn)場。 十來個手持電棍的魁梧大漢,看著院門里外氣氛古怪的兩男一女,再看瞅瞅更遠處雪地上趴著的半死不活的男人,一時間不知道怎么下腳。 好在秦銷發(fā)話了,對他們說:叫醫(yī)生來,給我們換個房。 說完,他看都不再看院外的白諾一眼,也不容汪懸光再拒絕,把她打橫抱起,踅身走向院里的那輛G65。 路過那男人的時候,面色陰沉,又對安保補了句: 把他抬走吧,他爸在‘定園’打牌,去通知一下?!?/br> “是。” 這棟院子不能住了,暴風雪一時半會停不下來,不管換到哪間房,也不能讓人家走過去。 我去拿車鑰匙! 有機靈的安保小哥快步跑進屋,背后卻傳來一道清冷悅耳的女聲。呼嘯的冷風中,聲音不大,字音清晰,在這種狼藉里格外突兀。 ——菜單也拿著?!?/br> …… 秦銷站在G65外等車鑰匙,身上只剩了單薄的襯衫,正背對著風口給汪懸光擋風。 聞言他低下頭,望著懷里的美人,眼里浮現(xiàn)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 美人神色坦然,沒覺得有任何問題:“我點好菜了。 他輕笑了一聲,鋒利的眉角也松開了。 某種真實情緒在這聲“輕笑”中一閃而過。與他方才第一遍對他說“我來晚了”相當接近。當然,他說第二遍“我來晚了”的時候,只是在挖苦真來晚了的白諾。 秦銷的雙臂收得更緊了,在汪懸光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若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再抬頭望著遠處,安保小哥七手八腳地把傷者抬走了。 雪地空白無余,只剩下一片淋淋漓漓的鮮紅血跡,已不見白諾的身影。 · “一弦槐”清幽高雅,私密安全。 不僅公子哥喜歡帶女朋友來玩,那些出了事會讓天安門降半旗、網(wǎng)站首頁變黑白、娛樂綜藝停播的“公子哥他爹”想找個不出京就能放松身心的地方也首選這里。因此一支高端醫(yī)療團隊24小時待命,“人民”在公立醫(yī)院常年等不到的進口藥物,在這里放到臨期再給“人民的公仆”補上新的。 汪懸光的左腳腳底扎進了幾片碎玻璃,傷口不深。醫(yī)生很快包扎完,離開時還與來上菜的一隊人在院門口相遇。 假期客房早已一間不剩,酒店老板人在國外,一聽說出了這檔子事,立刻把自己的小院讓給秦銷。 五開大間用華麗的雕花窗做隔斷,出了碧紗櫥便是寬敞的明間。 一盞茜紗宮燈搖曳了一地璀璨碎影,桌上擺著十二道菜、一盅菌湯,用一式的冰裂紋瓷盤碗裝著。 你知道我不是用腳吃飯的吧? 汪懸光瞅著那只送到她唇邊的湯勺,冷冷地一抬眼。 ——她正被秦銷抱坐在腿上,受了傷的左腳搭著凳子。 秦銷捏著湯勺,關(guān)切地說:你受了驚,我得給寶貝一點情感慰藉。 “你離我遠點,才是慰藉?!?/br> 我差點就失去你了,我也受了驚,寶貝來安慰安慰我,來,張嘴,啊—— 無聲僵持了三秒后,汪懸光才不情不愿地喝了這口菌湯。 要不是她親自點的這十道樣菜鋪滿了滿滿一桌,某表演欲正盛的反社會人士更想端到床邊喂她吃飯。 兩人一個喂,一個吃,燈盞搖曳,屋外風凜。某種異樣的曖昧無聲無息地蔓延開來。 汪懸光咽下這口菜,打破了這份沉默,仿佛隨口問了句:“襲擊者是誰?” “覬覦你jiejie的人?!?/br> 秦銷也淡淡一答。 沒下文了。 他的襯衫挽到手肘,側(cè)臉在燈光下白皙英俊,專心致志地夾菜,送到她唇邊,又哄著她張嘴:“啊——” 汪懸光沒那么抗拒被秦銷喂飯,嚼著rou羹的同時,眼睛深深地盯著他看。從他臉上出來的并非禁忌機密,而是一絲戲謔的笑意。再想到自除夕以來,他對阿姐絕口不提…… 她冷冷地問:“他也和愛情故事有關(guān)?” 是啊,秦銷苦惱地說,“總會想有反派拆散真愛?!?/br> 汪懸光:…… 寶貝想聽我和你jiejie的愛情故事? 不想。 “告訴你也不是不行,”秦銷不理她的反應,拿開了筷子,俊美的面孔湊到她眼前,“你親我一下?!?/br> …… 汪懸光面無表情,秦銷深情款款,他們倆的鼻尖相距不過分毫,炙熱的呼吸勾纏在一起。 半晌,她眼睛略微一垂,睫毛烏黑根根清晰,開口時聲音帶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譏誚: “襲擊者也是個‘太子’,你們兩家是親戚。大家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喜歡我阿姐,想把她從你手里救出來。一個吸毒的紈绔有心無力,暗戀也扭曲,跟蹤、偷窺、甚至可能綁架過她。 兩家父親在“一弦槐”里打牌,是熟人,不一定是親戚。阿姐做了絕育手術(shù),可能在他們?nèi)ψ永锊皇敲孛?,用不著跟蹤偷窺,綁架更是隨口胡扯開——她是故意夸大部分信息的。 秦銷笑了笑,傾身去夾菜:“你盡管猜,我會不糾正你,想知有用的……” 他喂了汪懸光幾根筍絲,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這里?!?/br> “也沒那么想知道?!蓖魬夜庖崎_目光。 是嗎? 秦銷放下筷子,輕輕為她擦掉唇邊的湯汁,語氣平穩(wěn)到近乎冷漠: “‘一弦槐’的安全標準是每個院外有兩組安保24小時守衛(wèi)。我走的時候,外面還有人。所有窗上都裝了警報器,從頭到尾,你聽警報聲了嗎? “從有人破窗到你逃跑,你估計有一分半,我回來把他徹底撂倒也差不多,前后就算三分鐘。連那個神出鬼沒的魚雷都到了,安保才回來…… 順便一提,人害怕的時候,會對時間產(chǎn)生錯覺,我相信這是你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的一分半,但你能給出這個答案,而不是說你周旋了三五分鐘……我的寶貝,真是冷靜到?jīng)]有人性啊。 “中國禁毒力度很大,普通人沾上毒品這輩子都翻不了身,所以吸毒是特權(quán)階層的時尚。不過……他知道他爸今晚也在這里,不僅敢嗑嗨了,嗨了還敢來鬧事……” 他笑著瞇起眼睛,誠心誠意地問:“寶貝,你真不想知道他是誰嗎?” 不止。汪懸光想。 那個男人來之前,她還接到了一通可疑的挪車電話。沒把她引出去,才放那個男人進來的。 不過這個消息,她不打算跟秦銷分享。 汪懸光話鋒一轉(zhuǎn),淡淡地問:你把人打成那個樣子,要怎么跟他家人交代? 他對我的人意圖不軌,需要交代的,不是我。 秦銷又喂了一口菜。汪懸光咽完輕描淡寫地說:“我只是你的情人。” “但是我愛你?!?/br> 這句話接得不假思索,非常自然,好像兩人沒有深仇大恨,只是一對相愛多年的愛侶。 屋外寒風獵獵,屋內(nèi)燈影綽約,秦銷傾身向前,右手夾著筷子,左手端著小瓷盤接在下方,含笑望來時,眼里熠熠明亮。 汪懸光移開視線,剛咬住這口菜,忽然聽見一陣古怪的歌聲在屋內(nèi)響起。沒有歌詞,曲調(diào)很熟悉,是白族的童謠。 她心里一顫,順聲望去,接著整個人猝然愣住了。 ——雕花木屏風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裊娜的倩影。 一身中式深紅嫁衣,坐在那里哼著童謠,一下一下地梳頭發(fā)。察覺到汪懸光的目光,緩緩地回過頭來,露出一張極為熟悉的臉! “……” “寶貝?你怎么了?”秦銷放下筷子,緊張地望著她。 汪懸光沒有回應,深黑的眼睛渙散無光,視線越過秦銷,虛無地落在他背后。 ——汪盞悄無聲息地閃現(xiàn)在那。 她面色紅潤,眉眼含笑,從里到外都喜氣洋洋的。一雙手白皙柔軟的手,越過秦銷的頸側(cè),伸到汪懸光面前,輕輕握住了她,笑著說:不用怕,是阿姐……嗯哼哼……啊啊嗯…… 她哼著那首古老的童謠,像給小嬰兒哄睡一樣,引人不由自主地陷入甜美的夢鄉(xiāng)。 汪懸光滿臉冷汗,咬著牙從秦銷腿上翻下去,“咕咚”一下跪在地上。 緊接著,她看見圓凳旁,一雙紅色繡花鞋從裙擺里伸出來,腳尖離地三四寸,輕飄飄地懸著。 那哼鳴聲越來越近,從頭頂下來,直貼她的耳畔。 ……寶貝? 秦銷也蹲下來,想把她攙起。 汪懸光卻推開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勉強硬擠出幾個氣音:“蘑菇有毒……” 她的意識在幾秒鐘內(nèi)迅速模糊,太陽xue像被一根粗針狠狠地扎進去,眼前只剩下一片亂七八糟的色塊。嘴唇麻木,喉嚨越來越緊,發(fā)不半點聲音。 汪懸光最后的記憶是秦銷伸手摳她的嗓子眼。 劇痛和眩暈重迭著襲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吐出來,只覺得全世界安靜空茫,世間一切聲音隔著晃蕩的海浪聽不清楚,朦朦朧朧地,阿姐在跟她說話,好像還有人在爭執(zhí)。 ……你想要阿姐的手?還是想要阿姐的牙? “……血液透析,必須去醫(yī)院!” 阿姐把牙給你,不要拿走我的頭好不好? “大暴雪啊,高速早他媽早封了。警車倒是能給你開道,可你也開不下去啊!” …… “直升機呢?”秦銷冷靜地問。 酒店醫(yī)務室里燈光慘白,瓶瓶罐罐的藥劑反射各色光芒。兩個護士正在給汪懸光催吐,她緊閉著雙眼,面容蒼白虛弱,單薄的身軀痛苦地抽動著。 在場的除了醫(yī)務人員、酒店的負責人,還有秦銷的一個發(fā)小,聽說他食物中毒過來看熱鬧。 “你們老板常年山里飛,直升機肯定在這兒,”秦銷側(cè)臉冷如堅冰,對酒店的經(jīng)理說,“聯(lián)系醫(yī)院、通知中控,十分鐘內(nèi)起飛?!?/br> “你沒聽見藍色暴雪嗎?!人家他媽的哪兒給你找個不要命的飛行員……” 那位京少發(fā)小罵了一半,反應過來,愕然盯著秦銷:“你自己上?我cao!你不要命了嗎!” 秦銷根本不理他,一把抱起汪懸光,大步走向外,風衣下擺隨步伐飛起,神色沉郁肅靜。 “這他媽就是個妞兒啊,”京少發(fā)小的咆哮聲,回蕩在幽深的走廊里: 這個天兒,你他媽跟她得一起摔死!犯得上嗎你! · 十五分鐘后—— 螺旋槳轟隆轟隆地轉(zhuǎn)動,直升機在狂風中離開停機坪,頂著漫天的大雪花,向著烏云密布的夜空飛去。 山中連綿的巍峨建筑在下方越來越渺小,逐漸變成一片微弱的燈火,最后消失在呼嘯風雪中。 直升機窗映出秦銷挺拔的側(cè)影。機身隨著劇烈震蕩的氣流回搖擺,他cao控機臺的雙手穩(wěn)而有力。 嗯…… 不知是被晃得難受,還是被勒得難受,汪懸光呻吟了一聲。 她偏頭靠在座椅上,整張臉被冷汗浸得慘白,強撐著一口氣,睜開眼睛,好像看了秦銷一眼。 一陣烈風迎面襲來,直升機傾斜著以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沖了進去,秦銷的瞳孔深處閃爍著微微的笑意: “寶貝,我們也算同生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