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身上有不屬于這方世界的氣味，韌性與忍性都這般厲害，來歷定然不凡。

    恐怕，也是來歷命劫的。

    只是……男子看著面前幼崽懵懂的神情，決心還是不與她說這些復(fù)雜的事了。

    這人既甘愿與幼崽結(jié)下主從契約，也可見其誠心……

    男子嘆口氣：“你若一定要留下來，也不是沒有辦法。”

    ……

    室內(nèi)重歸平靜。

    沈呦呦默默將綠色晶石裝回小布袋，收好后，慢慢在床邊坐下。

    謝知涯仍未醒來，可即便是在沉睡中，他眉頭仍是蹙著的，嘴唇緊抿，似是很不舒服。

    沈呦呦抬起手，輕輕地在他眉心折痕處擦過，眼淚隨著動作倏然流落。

    她回憶著方才與鳳凰前輩的對話：

    “除開他所修煉的功法，他身上還帶有一味毒，名為蝕骨血毒?！?/br>
    “顧名思義，這是一味融于骨血中的毒，陰邪非常?！?/br>
    “身懷此毒者，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極致的痛楚?！?/br>
    “尋常情況下，中毒者撐不了多久就會瘋掉，而他……不知怎么的，竟還尚存著神智?！?/br>
    她無法形容在聽到這些話時內(nèi)心的震顫。

    她記得自己問：“無時無刻……哪怕、哪怕是在昏迷嗎？”

    答案是【是】。

    所以，即便是現(xiàn)在，即便她想辦法讓他昏睡了過去，也無法消去他的所承受的疼痛。

    前輩說，“他大概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疼痛，此番煞氣暴起，是因神魂上的新傷……”

    習(xí)慣疼痛……這是一個比疼痛本身還要可怕的詞匯。

    她想起很多個畫面。

    難怪他從來不在意身上的各種傷口，難怪他甚至拿自己的手當(dāng)做武器，難怪他明明雙手鮮血淋漓，卻還能風(fēng)輕云淡地和她說“不疼”。

    疼痛蓋過疼痛，仍是疼痛。

    所以，那些新添的疼痛，宛若往烈火中添的柴薪，無關(guān)痛癢。

    床榻上，謝知涯眼睫顫了顫，眉目逐漸舒緩，似若要醒來。

    沈呦呦慌忙抬袖去擦眼淚。

    謝知涯緩緩睜開了眼，眼神一瞬迷蒙后，隨即偏頭看向了她。

    “呦呦?！彼匆娏怂t紅的眼圈，怔了怔，“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他扶著榻，坐起身來，朝她溫柔一笑：“只是功法出了些小毛病，不會有影響的?！?/br>
    “你不用擔(dān)心?！?/br>
    他抬手，輕輕碰了碰她稍顯紅腫的眼皮，許諾，“不會有下次了?！?/br>
    不會有下次，是說下次不會再讓她看見么……

    看著他此時露出的溫柔笑意，沈呦呦卻心頭一陣刺痛。

    這是她過往最喜歡、最熟悉的笑容，此刻卻宛若鋒刃刺破她的心口。

    “你別笑了……”

    沈呦呦聲音哽咽，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粒粒滾落。

    “謝知涯，你不要笑了?！?/br>
    她甚至寧愿他直接將痛苦展現(xiàn)出來，也不愿意看到他用笑容粉飾一切。

    謝知涯愣了愣，見她哭得這樣傷心，慌亂之下，有些手足無措。

    她大概還是被嚇到了。

    如此想著，他攬過她，輕柔地?fù)嶂陌l(fā)梢，安撫一般。

    “可是?！彼麥厝岬睾逅?，“只要看著呦呦，我就忍不住想笑啊?！?/br>
    “所以，呦呦看著我，也應(yīng)該是高高興興的，是不是？”

    見她仍未答話，謝知涯想了想，溫聲道，“你若是喜歡那些長明燈，等回魔域了，我們也在山嶺上點上一片，好不好？”

    想起那盞被放入萬千長明燈中的，屬于他們的長明燈，沈呦呦吸了吸鼻子，忍住淚意，將他攬緊了一點：“謝知涯……”

    她抬著水澤濕潤的眼眸看他，眼神堅定，“你一定一定，會健康長安的?！?/br>
    謝知涯怔了怔，不知她為何會突然這樣說，但他笑了笑，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清潤：“呦呦也會陪著我一起，對嗎？”

    沈呦呦心尖顫了顫，垂著眸，輕輕靠著他：“我會一直陪著你?！?/br>
    ……

    接下來幾日，仍是靜好且安然的。

    北鄴城離玄天宗很遠(yuǎn)，鎮(zhèn)魔陣破帶來的尚未波及到此，可沈呦呦心里明白，這只是遲早的事。

    鳳凰屬火，她能清晰感受到空氣中日漸躁動的火元素，這意味著，天火降臨，就是瞬息的事。

    由于法則限制，她并不能將這些說給謝知涯聽。

    他或許亦察覺到了些異象，卻也默契地沒有和她說起。

    他覺得他可以護(hù)住她，正如她將要做的一樣。

    ……

    天火真正降臨前一日，她胸腔內(nèi)的心臟跳得很快，預(yù)兆一般。

    指尖甚至不必感知，便能輕易擦出火花。

    她拉著謝知涯去了城外的花海，正如先前所準(zhǔn)備好的一般。

    花海繁茂，自山嶺蔓延盛放，暖風(fēng)拂過，便拂下一片落英，瀲滟馥郁。

    躺在柔軟草地上，暖意融融的日光照曬著，沈呦呦聲音都帶了些倦意：“謝知涯，你困嗎？”

    她朝他湊近了點，手臂貼著他的手臂，“我們來說說話吧。”

    “嗯?！彼惨羯咸?，語調(diào)慵懶，手穿過她披散的發(fā)，輕輕攏著，“我在聽?！?/br>
    沈呦呦似若思考了一下，看著灰藍(lán)色、微微混濁的天色，偏頭看他：“如果、我是說如果，能有一次重生的機(jī)會，你會想怎么過呢？”

    謝知涯頓了頓，“重生……意思是，開啟一段新生嗎？”

    沈呦呦點點下巴：“嶄新的，全新的一生?！?/br>
    謝知涯耷下眼皮：“沒必要。”

    他聲音低了點，用手在她后脖頸輕輕捏了捏，“現(xiàn)在就很好了?！?/br>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好了。

    沈呦呦怕癢，見他跟擼貓一樣捏她，不高興地推他，氣呼呼道：“不行，一定要說新的。”

    她修得圓圓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擦過，有點像毛茸茸的爪爪撓過，謝知涯笑了笑：“那就早點變得很厲害，然后去找你?！?/br>
    見她眼中情緒閃動，他唇角上揚(yáng)，補(bǔ)充了一句：“早點找到你，也可以看著你一點，不要讓你總犯蠢?！?/br>
    沈呦呦瞪大了眼：“胡說?！?/br>
    她氣洶洶，“我才不蠢，如果不是天道作弊，十個夜九也不夠我揍的！”

    謝知涯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沈呦呦最受不了他這種眼神，生氣地湊上去，在他唇角咬了一口：“不許在心里嘲笑我?！?/br>
    她牙齒尖尖的，此刻像惱怒的貓兒一樣，釋放著綿軟的怒氣。

    謝知涯繃著笑，配合地轉(zhuǎn)過去一點：“要不要對稱一點，這邊也咬一口?！?/br>
    沈呦呦不想和他說話了。

    她生氣地把腦袋往他胳膊上一墊，然后閉上眼，仿若睡著了。

    “呦呦？”

    ——她不理他。

    “沈呦呦？”

    ——她還是不理他。

    謝知涯沉默了一下，輕喃一般：“我好像……有點困?！?/br>
    沈呦呦眼睫顫了顫，“那你就睡一會呀。”

    謝知涯聲調(diào)倦意愈濃，“可是……”

    沈呦呦跟著他重復(fù)：“可是？”

    謝知涯頓了頓，沒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握著她的肩，輕聲問，“你不會騙我的，是不是？”

    沈呦呦眼睫顫得愈發(fā)厲害，“我不會?！?/br>
    她聲音輕得仿佛瞬刻就沒入風(fēng)里，又重復(fù)了一遍，“我不會的。”

    謝知涯仿若安心了一點，握著她肩膀的手松了些，整個人慢慢地、慢慢地就舒緩下來。

    他沉睡了過去。

    一直待他呼吸逐漸均勻，氣息逐漸平穩(wěn)，沈呦呦才小心撥開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

    她拂落身上沾的花瓣與碎草，看著閉眸靜躺在地的謝知涯，下意識攥緊了手。

    他明明猜到了，卻一直配合著她，直到最后，怎么都抵御不住困倦了，才忍不住問了她。

    向她要一個許諾。

    可她其實并沒有什么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