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jié)
“是嗎?他……。還真是個將才啊?!睈傄馀郾砬閺?fù)雜,“這么快就能統(tǒng)帥六軍。” “那么,急報里寫的那些,女帝意下如何?”黎縝停頓了一下,還是提出了那個棘手的問題,“白帥說了,希望帝都在十日之內(nèi)作出答復(fù)?!?/br> “是信里說的,白墨宸想讓我把王權(quán)讓給他這回事吧?”出乎意料,女帝回答得很從容,“我已經(jīng)想好了。” 然而,她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宰輔,你的意見呢?” “在下……”黎縝一時語塞,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的,女帝歷經(jīng)多年苦難,在空桑風(fēng)雨飄搖之時即位,又很快遇到了這樣百年一遇的戰(zhàn)亂,除了自己,她早已無依無靠,在這個時候,難道他還要再給她最后一擊嗎? “宰輔,你不用為難地回答這個問題,”女帝卻低著頭微微笑了,“你能告訴我,如果沒有白墨宸,我們要怎樣度過眼前這個難關(guān)?還能有其他方法嗎?”她看著黎縝的表情,搖頭一笑,“不能,對吧?所以,我還有什么選擇呢?” 黎縝默然,無言以對。 “雖然我是個百無一用的女人,但好歹還是白之一族的王,我可以在我的任內(nèi)指定新的繼承者?!睈傄馀鄣穆曇羝届o,“宰輔,為了空桑,我愿意把權(quán)柄讓給白墨宸,讓他帶領(lǐng)六部度過眼前的危機(jī)——至于之后如何,不是我考慮的范圍?!?/br> “是?!崩杩b喉嚨緊了一緊,澀聲道,“女帝英明?!?/br>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迷戀權(quán)柄的人,只是命運(yùn)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上而已,”女帝站了起來,抬頭望著珈藍(lán)白塔頂上的夜空,“你去告訴白墨宸,我只有一個條件——讓我和慕容逸回到葉城,以鎮(zhèn)國公夫婦的身份終老,持有丹書鐵劵,有罪不得加刑,世襲罔替?!?/br> “是。”黎縝低下了頭,“我想白帥會答應(yīng)這個條件的?!?/br> 她從容的從王座上站起,捧出了一個錦盒,交到了黎縝手里,“如果他答應(yīng),就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他。告訴他,他想要的一切都在里面。” 黎縝打開錦盒,黑色的絲絨里赫然放著兩樣?xùn)|西:皇天神戒和虎符。 ——王權(quán)和軍權(quán),空桑的根本,盡在其中。 “短短一年,從階下囚到皇帝,我真像是做了一場夢啊……”女帝回過頭,輕輕撫摸著空桑帝君金座的扶手,眼神復(fù)雜地笑了一笑,“謝謝你陪著我走過這一程。君臣一場,如今也該散了——白墨宸是比我好得多的帝君,以后,你就好好輔佐他吧?!?/br> “是。“黎縝雙手捧起錦盒,低頭領(lǐng)命。 “反正自從帝王之血斷絕后,皇天已經(jīng)沒有了主人,徹底成為一件俗物。所以,給白墨宸這樣毫無貴族血統(tǒng)的平民,應(yīng)該也沒有什么吧?”女帝走下王座,朝著深宮走去,忽然回頭笑了一笑,“你說,他會不會就是應(yīng)驗?zāi)莻€諺語的人嗎?那個瘋了的天官說過,九百年,當(dāng)有王者興——不是嗎?” 黎縝沒有回答,只覺得心里有些震撼和敬畏,無言以對。 是的,他沒有和女帝說,自己在瀚海驛大營外見過天官蒼華,那個瘋癲的老人用被割了舌頭的嘴斷斷續(xù)續(xù)說出了同樣的預(yù)言,指著萬軍簇?fù)淼慕y(tǒng)帥。 難道,這真的就是天意嗎? 那么,師父,我的責(zé)任,是否就是順應(yīng)天意,輔佐新的帝王,讓云荒太平繁盛? 迦樓羅金翅鳥里,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唯有外面日月更替。 “龍……龍!孔雀!”當(dāng)清歡從昏迷中醒來時,不知道已經(jīng)過了多久,他只覺得全身劇痛,肋骨像是被全部折斷一樣,略微一動就痛得撕心裂肺。他只能勉強(qiáng)側(cè)身,不敢爬起,對著艙室大呼同伴的名字。 然而居然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外面還是一片漆黑,不知道是已經(jīng)過去了一晝夜,還是同一個黑夜。但抬起頭一瞥,只見金座已經(jīng)空了,上面一個人也沒有——無論是破軍,還是那個鮫人,都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這……這是怎么回事? “龍!孔雀!”清歡再也顧不得疼痛,掙扎起身大呼。 起身時,腳邊踢到了什么,低頭看去,居然是自己掉落的光劍。破軍呢?那個一招之間就把自己打飛的家伙如今去了哪兒?清歡握劍在手,一邊喊著同伴的名字,一邊扶著墻往前走,心中暗自警惕。 轉(zhuǎn)過金座,果然看到了角落暗影里坐著一個人,垂著頭,盤膝跌坐。 “孔雀!”清歡失聲驚呼,上前一步看清楚后,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那……那還是孔雀嗎?只不過短短片刻,那個豐神俊秀、有著龍象之姿的僧侶,居然變成了一個枯瘦干癟的小老頭兒!就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瞬間吸干了他的元?dú)?,只剩下一個空空的皮囊,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盤膝坐在那里,雙手合十,脖子上纏繞著念珠。 那些念珠一顆一顆發(fā)著光,勒住他的脖子,而脖子以下的身體已經(jīng)漆黑,皮膚枯槁開裂,隱隱透出暗金色,似有火焰涌動不熄。當(dāng)清歡凝視時,他的身體還在以rou眼可見的速度繼續(xù)萎縮,向內(nèi)坍塌,漸漸越縮越小。 “孔雀,你這是……”清歡愕然,想伸出手推一下,“怎么了?” “別碰他!”忽然間,頭頂有人厲喝。 清歡怔住,抬頭,失聲喊道:“龍?” 金座上方的機(jī)艙破了,出現(xiàn)了一個空洞,空洞外面有一個金色的繭,奇特的細(xì)密的金絲縱橫交錯。那里面困住的人,赫然就是龍! “你怎么在里面?”清歡連忙用僅剩的力量催動了光劍,“我放你出來!” “別動!不能碰!”然而溯光再度厲喝,阻止了他,“這些金絲牽扯著迦樓羅的核心按鈕,如果一動,這個機(jī)械就會自毀——那個叫做瀟的鮫人,為了保住破軍不惜一切?!?/br> “那可怎么辦?”清歡抬頭看著他,又低頭看了看孔雀,忽然覺得腦子不夠使了,不由得頓足,“那……那這個和尚,他又是怎么了?” “孔雀用身體困住了魔,然后,用禁咒封印了自己的軀體?!彼莨獾拖骂^,看著底下跌坐的同伴,眼神也漸漸變得哀傷,“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聽說佛曾經(jīng)為了終止以殺止殺的循環(huán)而犧牲自己,割rou喂鷹——沒想到,他還真的身體力行了?!?/br> “他死了?”清歡看著那個瞬間枯萎的僧侶,吸了一口冷氣。 “不,他還活著。”溯光低聲道,“現(xiàn)在成了行尸走rou,一個沒有生命的容器?!?/br> “是嗎?”清歡握著光劍,怔怔地問,“我們要把他怎樣?要怎么才能救他?” “不用救,他是求仁得仁。”溯光聲音低沉,“孔雀修煉自身多年,內(nèi)外俱臻化境,就是為了讓這具rou身可以困住天下最厲害的魔物——或許,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 在他的話語里,孔雀的身體縮得越來越小,仿佛有暗火由內(nèi)而外吞噬者,燃燒著,而另一種力量在死死得約束著,讓那種暗火不至于燒穿軀殼,只能在血rou之軀內(nèi)燃燒。只聽輕微的咔嚓一聲,跌坐的身軀仿佛坍塌了,瞬間爆發(fā)出一種奇特的光芒! 清歡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等睜開眼時,地上的孔雀已經(jīng)消失了。 “他……他死了!”清歡失聲驚呼,卻看到了地上出現(xiàn)了一物——那是一粒晶瑩潔白的舍利子,出現(xiàn)在迦樓羅冷灰色的地面上,如同明珠發(fā)出柔和的光。那種光是從內(nèi)散發(fā)的,隱隱透出黑暗的金色。 請歡伸出手撿起,而這一回溯光卻沒有喝止。 “這是什么?”空桑劍圣只覺得那粒東西幾乎輕若無物,愕然。 “這就是孔雀最后留下的東西?!彼莨庠陧斏峡粗p聲嘆息,“他在最后一刻不惜坐地涅槃,奉獻(xiàn)所有一切,將血rou之軀化為舍利子,成為困魔之界?!?/br> “……”請歡看著掌心的舍利子,說不出話來。 片刻前還活生生的同伴忽然消失,變成了這樣一個冰冷的東西? “你知道嗎?這就是他數(shù)百年來的愿望?!彼莨饪粗敲渡崂?,苦笑,“以前我們也曾經(jīng)聯(lián)手攻入破軍金座前,但是魔的力量太強(qiáng)了,孔雀用盡方法也無法將其壓制,只能挫敗而歸——而這一次,他終于如愿以償?!?/br> 他閉上眼睛,回憶著那么多年來自己和那個酒rou和尚的往事,嘆息。 ——是的,舍身降魔,這個來自藍(lán)毗尼婆羅雙樹下的僧侶,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的畢生愿望,以rou身供奉了佛道??兹?,孔雀……你是否心滿意足? 就在艙室寂靜如死的瞬間,迦樓羅忽然猛烈震動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巨響。 “怎么了?”猝不及防,清歡被彈起來一尺高,幾乎跌倒,在落地的瞬間緊緊抓住了艙壁,失聲道,“怎么了?” 然而第二下震動隨之而來,發(fā)出更加劇烈的聲響,如同重錘擊打,幾乎將清歡甩開。 轉(zhuǎn)眼整個迦樓羅都在震動,從地面到四壁都在發(fā)出巨響,起伏不定,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從外面一把撰住了迦樓羅金翅鳥,狠狠地揉捏! “不好!迦樓羅……迦樓羅在崩潰!”溯光失聲喊道。他被困在瀟臨死前設(shè)下的結(jié)界里,然而那個金色的繭也在劇烈的搖晃,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 “在崩潰?那……那怎么辦?”清歡在迦樓羅艙室里踉蹌著,四處碰壁,完全無法站穩(wěn),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盅內(nèi)被搖動的骰子,“該死!這東西……這東西要壞掉了!” “跳出去!離開迦樓羅!”溯光厲聲道,“立刻離開!” “開……開什么玩笑!”清歡被又一陣的震動晃到了窗邊,只看了一眼外面的九重天就叫了起來,“那么高,跳下去肯定死!” “不跳死得更快!”溯光大喝,“迦樓羅去勢已定,馬上要分崩離析了!” 奇怪的是,在他的聲音里,迦樓羅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震動和碎裂忽然停止了,那一瞬間,艙室里寂靜的嚇人。 “這……”清歡松了一口氣,“你看,停住了!幸虧我沒跳吧?” “不,這已經(jīng)是‘靜點’,——”溯光皺起了眉頭,“那個鮫人鎖死了迦樓羅,讓它一路飛到了最高處,用盡了所有力量后解體——很快,它就要往下墜落了!” 話音未落,迦樓羅一震,忽然重新發(fā)出了可怖的響聲! “啊?”清歡眼睜睜看著地面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道裂痕,如同活了一樣迅速延展開來,連忙跳到一邊避開——那道裂痕迅速蔓延,撕裂鋼鐵的地面,輕易得如同撕裂一張薄紙。瞬間,更多裂痕出現(xiàn)在四壁,瘋了一樣蔓延,發(fā)出刺耳的聲音。 “快跳!”溯光在頂上厲喝,“抓住帷幔,跳下去!” 清歡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一面垂下來的帷?!堑?,他看過那些孩童放風(fēng)箏,如果自己從萬丈高空抓著帷幔跳下去,作為一只精通輕功的大風(fēng)箏,或許還有活下去的機(jī)會! 然而,他沒有揮劍割下帷幕,反而一用力,抓著帷幕躍上了艙室頂部。 “跳個頭!”他粗魯?shù)卮舐暯械?,一邊用盡力氣凝聚起了劍芒,對著溯光揮劍,“我跳了,你怎么辦!——奶奶的,你還像一條死魚困在網(wǎng)里呢!” 唰的一聲,光劍削在了金絲上,只削斷了一根金絲,整個網(wǎng)仍紋絲不動。 “別管我了!”溯光厲聲道,在分崩離析的聲音里對著同伴大喊,“我試過,這東西非常柔韌,短時間內(nèi)是弄不開的!——別管我了,快跳!我們命輪總要有個活下去的人!” “跳,跳!跳下去也是個死,不跳也是個死,干嘛要做縮頭烏龜?”空桑的劍圣咬著牙,一劍一劍削下來,任憑周圍的一切飛速崩潰,“那個和尚的舍利子我已經(jīng)收好了!要死,咱們?nèi)齻€人也得一起死!——劍圣門下,有酒鬼,沒逃兵!” 迦樓羅在崩潰,從艙室四分五裂,四壁一片片飛走。沒有了動力繼續(xù)向上飛起,這個機(jī)械在九天開始失重,飛速下墜。然而清歡眼里似乎只有那困住同伴的羅網(wǎng),咬著牙,一劍一劍砍著,表情猙獰。 咔嚓一聲,溯光的一只手終于可以從網(wǎng)里伸出,開始掙脫。然而那一刻,迦樓羅已經(jīng)徹底崩潰,只聽一聲巨響,懸掛著金色的繭的艙頂也碎裂了。 “龍,小心!”那一瞬,清歡大喝一聲,用盡全力抓住溯光,一把將他從羅網(wǎng)中拉出,腳下卻忽然空了。迦樓羅碎裂,兩人一起從萬丈高空墜落! 失重的那一瞬間,時間顯得出奇的漫長。 他們從艙室內(nèi)掉落而出,下意識地伸手,周圍只是一片虛空,什么也抓不住,只能飛速的下墜,如同細(xì)小的種子從果殼里掉下。 迦樓羅金翅鳥在極高的天空里墜毀,四分五裂,如同巨大的煙火在冷月下綻放。當(dāng)主艙室碎裂后,內(nèi)膽開始崩潰。只見漆黑的天幕上一道一道的光華不停迸裂、射出,在夜空里交織出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花紋。 “真美啊……”那一刻,仰面跌落的兩個人同時在心里默默贊嘆,完全忘了自己已經(jīng)飛速接近死亡的深淵。 天風(fēng)呼嘯過耳,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墜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能令神志在瞬間模糊——重傷的清歡率先昏死過去,但卻死死握著溯光的手,怎么也不肯放開。兩個人就這樣握著手一起掉了下去,速度越來越快。 和胖子在一起,會掉的更快一些嗎?溯光腦海里掠過這個念頭,不由的苦笑起來。 墜落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漸漸花了起來,似乎有無數(shù)小碎片在視線里疾速的飛舞,一片一片,如同仲夏夜的雪花。 那一刻,他想起了一生里的所有事情,歷歷在目。 紫煙、孔雀、命輪、誓約,還有遙遠(yuǎn)的碧落海上的故鄉(xiāng)……從極冰淵下的龍?!戎约簹w去的父王……。都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仿佛是另一個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yuǎn)無法回到那片碧落海里去了。 多么可笑……一個鮫人,最后居然死在了天空中。 天空,不是那些飛鳥的故鄉(xiāng)嗎?就像是已經(jīng)在月下消散離去的紫煙……以及那個在黯月之夜歸于天上的少女琉璃——多么奇特的宿命啊。這一生里,和他生命軌跡發(fā)生交錯的,似乎永遠(yuǎn)都是飛翔的那一族,卻有永遠(yuǎn)不能相守。 就如飛鳥和魚,永不能相見。 在飛速的墜落里,他抬起頭,看著漆黑夜空里的圓月。 那輪月亮似乎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巨大無比,如同鏡子映照著他平靜蒼白的臉。而月亮的彼端,他幾乎可以看到那座漂浮在九天之上的城,存在于傳說中的云浮城。 凌駕于眾生之上的、純血翼族的最后國度。 依稀之間,仿佛是臨終前的幻覺,他在呼嘯的天風(fēng)里聽到了這首熟悉的曲子。那個熟悉而遙遠(yuǎn)的聲音在輕輕吟唱,似乎從彼岸傳來。 《仲夏之雪》?那首歌……是北越的民謠《仲夏之雪》嗎? 那一瞬間,似乎是因為飛速墜落的恍惚感,眼前黑的如同墨一樣的夜空里忽然浮現(xiàn)出了淡淡的影子——那個影子似乎在天宇的另一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也在俯視著從九天墜落的他,影影綽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