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是嗎?可是你說得晚了,我還是做了。”白墨宸苦笑著,站起了身,拉著她來到了女墻上,指著某一處,“看,這是你最愛的‘六星邀月’——我特意讓司禮監(jiān)做了一百發(fā),讓你一次看個夠。你不會笑話我吧?” “六星邀月?”殷夜來愕然,卻止不住地歡喜,“真的嗎?”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一聲呼嘯,一點小小的暗紅色從腳下升起,如同一支箭呼嘯著穿上云霄,直到白塔絕頂,然后砰然綻放,化成赤白玄青藍紫,象征著空桑六部的六種顏色,轉(zhuǎn)眼間,那六種顏色又分別散開,一變二,二變四,縱橫交錯,幻化成更多的顏色——如同六朵巨大的蓮花在空中綻放,簇擁著明月,幻化多變,繽紛燦爛。 大地之上傳來如潮的歡呼,一層一層直達白塔之上。 “喜歡嗎?”白墨宸低聲問,看著她的表情,帶著一些沒有把握的忐忑。 ——堂堂的空桑帝君,云荒之主,居然會用這種神色和語氣小心翼翼的討好一個風塵出身的毀容女子,只怕看到的所有人都會為之啞然。 殷夜來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不可描述的美麗景象,眼里忽然盈滿了淚水——是的,造化是如此神奇,天地間的種種大美,人們窮盡一生都未必能看得完。少游給了她重新站在這里的機會,而墨宸將陪著她一直走下去,命運對她,又是何等仁慈? 如果還要求其他,是不是算永無滿足? “喜歡。”她低聲回答, 伸出手靜靜與他相握。 郎月下,只見那煙火一朵一朵綻放,每變換完六種形狀之后收束起來,如同一朵凋零的花向著大地飄落,余燼拖著各種暗暗的光,如同流星消散在風里。 在一百朵里,間或會有一兩朵墜落到地面,冷卻凝固后成為金色的小顆粒,被云荒的百姓稱為“從星星上落下來的金幣”。在民間,能撿到金幣是幸運的象征,甚至還可以憑著這個去帝都領取一枚真的金珠作為獎賞。 當初在葉城,每次煙火大會上放出“六星邀月”時,她都要拼命地擠進人群,試圖撿到一枚金幣,然而盡管有一身功夫,還是無法爭過那些愚夫愚婦,被推搡擠出人群,結(jié)果總是掃興地空手而歸。 而現(xiàn)在,因為離白塔最近,很多余燼落下時猶自明亮,幾乎每一顆都化成了金幣。 殷夜來伸出手,輕而易舉地抓住了一片紫色的灰燼。這種煙火的火焰是冷的,并不灼燒肌膚。她看著它在手指間倏地燃燒,變成一朵小小的蓮花,然后凝固成金色的顆粒,她忍不住笑了,舉起給他,“看……我抓到了!我抓到金幣了!” “讓我看看?!彼χ兆∷氖郑瑓s沒有去看她手心里小小的金幣,忍不住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手指。 她輕輕低呼了一聲,下意識地抽回手指,臉頰微微有紅暈。 空桑的新帝王站在白塔絕頂,看著自己心愛的女子綻放出了長久未見的笑靨,在繽紛而落的煙火里抬頭看天,手心里握滿了落下的各色美麗金幣,不由得心中也充滿了歡悅和滿足——在帝都那一場大火之后,他幾乎認為此生都不會再有這樣的一刻了。 是啊……就算是為了換取眼前的一刻,付出一切又算什么呢? 一百朵“六星邀月”在頭頂依次綻放,無數(shù)金幣從天空撒落,籠罩著白塔頂上的這對戀人。殷夜來伸出手,抓住了許多各種顏色的灰燼,發(fā)出了輕輕的笑聲。那一刻,白墨宸心中忽然柔軟起來,只覺得眼前這一切無比美好,幾乎可以永恒。 左手的皇天戒指微微灼熱,有一種力量在心里漸漸洶涌而起,推動著他的血脈加速奔流。白墨宸看著這天地間繁華盛大的景象,忽然脫口而出—— “且讓那些人度過最后一個狂歡之夜吧。” “今晚,宴會結(jié)束之后,我已經(jīng)埋伏了驍騎軍在帝都管道兩側(cè),等六王一告退離開,就立刻將其劫走囚禁——然后,我要打開神廟的門,擊碎那誓碑!” 他指著這天地,說出驚心動魄的話,令身側(cè)的女子都變了臉色。 “墨宸!你……你這是要做什么?”殷夜來愕然。 “我要當皇帝?!彼淅涞鼗卮稹?/br> “可你已經(jīng)是皇帝了!”她不解,“你還要更多?” “我不稀罕這只有一年任期的帝位,當我是什么?臨時充數(shù)的?”他冷笑著,揚起眉看著蒼穹,一字一句,“那些藩王,庸庸碌碌,怎么配擁有這天下!如果不是我,這一次冰夷入侵,空桑已經(jīng)亡國了!” “九百年了,這‘六王輪政’的制度也該在我手里結(jié)束了!等國內(nèi)動蕩平息了,再出兵西海,把冰夷徹底滅了。說不定連碧落海也可以一并納入版圖……” 他說到這里,抬起手,用右手按住了左手上不由自主微微發(fā)亮的皇天戒,那一刻,他覺得身體里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耳語,重復著這些話,令他心潮洶涌不可抑制。 “……”殷夜來看著身側(cè)的他,敬慕卻也帶著隱憂,低聲嘆息,“廢黜六王?你怎么又要去做那么危險的事情……我如今劍術全失,萬一遇到什么情況,只怕……只怕沒辦法幫上你了?!?/br> “不要擔心,夜來。”白墨宸搖頭,斬釘截鐵,“我早就不是昔日的我了——這一次,我絕不會讓你有絲毫不安。你什么都不用擔心,只管享受這現(xiàn)在吧!” 煙花繽紛而落,璀璨如雨。忽然間,夜空里掠過一道亮光,又有一枚東西墜入了殷夜來的掌心。她低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驚呼起來:“墨宸,墨宸!你快看!” “又撿到金幣了?”他微笑著走過去,忽然間怔住——不是金幣。落在殷夜來掌心的,赫然是一枚銀色的戒指!” “這。。。。?!敝豢吹靡谎?,鎮(zhèn)定如他,也忍不住失聲,“這是從哪里來的?” “我也不知道?!币笠箒磬?,茫然的抬頭看夜空,“好像是那個‘六星邀月’綻放的時候,從天上忽然掉下來的!我以為是金幣,就接了一下,沒想到居然是……” 白墨宸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對比。 兩只幾乎一模一樣的戒指,銀色的,展開的羽翼,托起一粒璀璨的藍色寶石,在煙火明滅中折射出耀眼的光,一只在他的左手,一只在她的右手心。 他的聲音忍不住有些發(fā)顫,“這。。。。。這是傳說中的后土神戒!” “什么?!”殷夜來也吃了一驚,想要拿起來細看。然而手指剛一動,那枚戒指仿佛活了一樣,忽然自動躍起,在半空中一個輕靈轉(zhuǎn)折,不偏不倚的落下,正正套上了她的右手中指! “這……”殷夜來下意識地想去摘下那枚戒指,然而后土仿佛生了根一樣套在他的手上,怎么也無法取下。白墨宸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想幫她的忙——然而,那一刻,他只覺得左手猛然灼熱。 皇天戒指在靠近后土的剎那,發(fā)出了巨大的共鳴! 那一瞬,在激烈的鳴動里,兩枚戒指上的銀色雙翼齊齊展開,發(fā)出耀眼的光,如同日月同輝,照亮了整個天宇! “天??!那是什么?”大地上的人們正在抬頭看著煙火,忽然看到珈藍白塔頂上出現(xiàn)了一道明亮至極的光芒,一縱一橫呈十字形,如同閃電割裂黑夜,不由得失聲驚呼。 ——那道耀眼的光芒中,整個云荒的人們都看到空桑新帝君牽著一個女子的手站在白塔頂上,并肩而立,兩人的手里同時閃現(xiàn)出閃電一樣的光,照徹六合。 太像了……太像了! 那一刻,所有看到的人都想起了上古傳說中締造云荒的魔君神后,以及開創(chuàng)空桑王朝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 九嶷漫起冥靈的霧氣, 蒼龍拉動白玉的戰(zhàn)車, 神鳥的雙翅披著霞光, 從天飛舞而降的高冠長鋏的帝君, 將云荒大地從晨曦中喚醒。 六合間響起了六個聲音, 暗夜的羽翼, 赤色的飛鳥, 紫色的光芒照耀之下, 青之原野和藍之湖水。 站在白塔頂端的帝君 將六合之王的祈頌一一聆聽, ——天佑空桑,國祚綿長 適時地,塔下不遠處的紫宸殿里傳來悠揚的祝頌聲。那是大內(nèi)的樂官和伶人在慶祝新帝君登基,齊聲歌唱上古流傳的雅歌,聲音柔和清越,隨風直上九霄。 在盛大的光芒里,白墨宸握住了殷夜來的手,只覺得這對戒指交錯互放出的光亮如同旭日,將兩人的過去未來照得一片通透——站在白塔頂上,他握著身邊女子的手,感受到左手的灼熱,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如釋重負。 是啊,那個蟄伏在他身體里的東西,應該很憤怒吧? 后土神戒從天而降,選擇了夜來——就如同那個奇特的魔物選擇了他一樣。從此后,她將成為他的枷鎖,肩負起守護的力量,遏制他的膨脹和野心。魔君神后,就如同昔年的白薇皇后遏制著星尊大帝一樣。 他們兩個人將相互依存、相互牽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輪回之中,原來早已將一切都絲絲入扣地安排好,只等他們來承受屬于自己的命運。 “為什么……后土會選擇我?”殷夜來低頭看著手指上的戒指,迷惑不解。 因為只有你才配得上它,因為當我入魔時,只有你能殺得了我——白墨宸笑了,卻只是握住她的手,將這對神戒并在一起,低聲道:“因為后土注定要和皇天在一起,就如你注定要和我在一起一樣?!?/br> 他低下頭,將誓言印在她的額頭上: “夜來吾后,我們將共同擁有這個天下,直到百年?!?/br> 這樣一個歡騰喧囂的夜晚,在千百萬人的仰望中,加藍帝都美得如同琉璃世界。 浩瀚的鏡湖如同一面巨大的鏡子,映照著玉盤之上的帝都,以及璀璨華美的煙火。那些煙火一簇簇地綻放,在歡呼聲里散開、墜落,搖曳的灰燼如同流星一樣墜入湖水。 六合八荒,有多少人在月下抬頭相望,卻遠隔天涯。 空桑的人們在狂歡,在戰(zhàn)亂后慶祝著勝利,夜不能寐;西海上,重建家園的人們睡在了廢墟的月光里,心里卻懷著對明日的期許;而在白塔之上,九天更高之處,那座空城在月下隨風飄游,蘊靈池里有金色的卵悄悄孵化,那是一族復興的潛因…… 在月光的照耀之下,無數(shù)事情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終結(jié)。 這些隱藏的引線,在九百年前就已經(jīng)埋下,千絲萬縷將這片大地導向了如今的結(jié)果。而在如今,又埋下了更多的“因”,冥冥中預示著未來的“果”?!@些龐大而縝密的絲線在月下交錯,相互牽扯,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 或許,能看到這一切的,唯有亙古沉默的天與地。 當煙火燃盡的時候,大地重新沉寂下去。朗月下,只見星垂四野,濤聲入夢。皓潔的月光映照著銀白色的海潮,一波一波地涌向云荒,輕柔地拍打著陸地,無休無止,如同千年之前那一顆深眷的不死之心,雖歷經(jīng)滄桑流轉(zhuǎn),卻依舊不曾停止思念。 人所留在這世上、可以不滅的,大概也只有這些了吧? 鏡湖暗了下來,仿佛大地上凝視著蒼穹的那只眼睛默默合上,靜靜睡了過去。 唯有珈藍白塔高聳入云,俯瞰著全境。 這座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滄桑的塔,如同云荒那顆傷痕累累卻依舊跳躍著的心臟。 萬古之前,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曾在這里并肩眺望天下;千年之前,光華皇帝真嵐曾在這里登上帝位,無聲目送著太子妃白瓔的離開;而如今,新的帝君和他的皇后又站在了這里,戴著皇天后土的雙手緊緊相握。 唯有神魔不滅,日月更替。 自光華皇帝開盛世以來,云荒承平數(shù)百載。然六十年一度,劫數(shù)輪轉(zhuǎn)。幽寰重影,亡者歸來;破軍煥日,魔尊出世——時有浩浩之劫,滔滔之血,非扼守命輪不得以解其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