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多問了，戚玉秀趕緊重新干起活兒來。

    十個工分不好拿啊。

    倒不是累，而是一個男人拿十個工分，休息一下大家都會覺得沒關(guān)系，反正做得多。但是輪到女人了，女人拿十個工分，多少個人盯著。

    別問，問就是女人力氣不行不配。

    所以戚玉秀是村里少有的女同志十個工分，但是周圍盯梢兒的三八也很多了。

    一時一刻都歇不得。

    雖然沒人來戚玉秀面前問東問西了，但是架不住大家都聽到了“匯款單”。

    幾個婦女羨慕的很，感慨：“要不說還是得有個兄弟，你看看田大媳婦兒，人家家里兄弟就能給她撐腰。這就算男人沒了，老田家也不敢太過分?！?/br>
    “可不是嗎？田大家的她大哥是炊事班班長呢，這多體面，這相當(dāng)于城里國營飯店管事兒的吧。當(dāng)大師傅就是好。給meimei撐腰還匯錢，還是有個兄弟啊……”

    “我也跟我家閨女說，你得多為家里兄弟付出，要不然往后可沒人給你撐腰?！?/br>
    “要不說還得有個兒子嗎？”

    “這兒子跟閨女，就是不一樣。”

    “田大家的命不好，但是她有個能干的兄弟啊……”

    大家說的聲音不大，又在她的另一側(cè)，戚玉秀聽得斷斷續(xù)續(xù)，不過她也不放在心里，放屁一樣的廢話，不聽也罷。

    戚玉秀娘家住的有點遠(yuǎn)，不是他們公社。

    要從地理位置上來說，跟他們公社中間，還隔了一個公社呢。她娘家有五個孩子。戚玉秀不上不下，排在中間。一般人家都是這樣，越是中間，反而越是沒什么存在感。

    戚玉秀就是這樣。

    她大哥外出當(dāng)兵，在川省部隊安了家；大姐長得好，嫁到了他們公社，大姐夫是供銷社的。戚玉秀排行老三，下頭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小妹。

    她小弟一家子是跟著她父母一起生活，也是最得老兩口喜歡的。

    小妹是嫁在了爹娘同一村子，也跟娘家來往緊密。相比起來，戚玉秀就不太得家里的意了。她長得不好看，小時候因為耳朵不太靈光又顯得人不機靈。所以家里很忽略她。

    可雖然家里長輩忽略她，戚玉秀的大哥和大姐卻對她很好。

    當(dāng)年戚玉秀的哥哥jiejie領(lǐng)著meimei進(jìn)城才遇到意外，導(dǎo)致戚玉秀一只耳朵有點問題。雖說這事兒真是怪不到兩個半大的孩子身上，但是他們一直都覺得是自己的責(zé)任。

    特別是家里人都不太把小戚玉秀當(dāng)回事兒之后，戚大哥和戚大姐對meimei更好了幾分。

    這倒是惹得格外受寵的戚家小弟和戚家小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時常搞些小動作。后來戚大哥去當(dāng)了兵，留在了部隊成了家；戚大姐也結(jié)了婚，她知道戚玉秀在家里未見得挨打挨罵，但是所有活兒都是她的肯定是少不得了，所以隔三差五的叫戚玉秀來他家小住。

    就因為戚玉秀總是來他們他們公社才偶然認(rèn)識了田大，結(jié)了婚。

    這么些年，戚大哥和戚大姐一直都很幫襯這個meimei。

    不過村里人的話，戚玉秀是不認(rèn)同的，可不是有個兄弟就有倚靠，她大哥總是幫襯她，那是她大哥人好。

    可別忘了，她家不止一個男娃呢。

    她小弟可比她大哥住的近多了的，她也不指望得到什么，就是想見見面，她小弟都不會來的。所以戚玉秀可不認(rèn)為有個兄弟就靠得住。

    再說，她大姐也沒少幫她啊。

    她大姐又不是男人，還不是很靠得住。

    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是戚玉秀反正是曉得，才不是村里這些人說的這個道理。

    放狗屁！

    只不過，大哥咋給她寄錢了呢？

    戚玉秀胡思亂想，連雨點兒落在身上都沒感覺，還是田玉貞喊了她一聲，她才趕緊往回跑，大隊部的記分員的叫：“把農(nóng)具交上來就下工了，幾天提前半個小時下工，明天補上……”

    這話又引來嘰嘰喳喳的埋怨，戚玉秀可不聽他們說這些有的沒的，趕緊交了農(nóng)具往家跑，他家太遠(yuǎn)了，再不趕緊走，等雨下大了，就遭罪了。

    戚玉秀在這方面比村里人小心多了，她雖然力氣比一般人大，但是卻從不敢糟蹋自己，她是最不敢生病的。

    大家都習(xí)慣了戚玉秀雨天著急回家，有幾份兒也住在山里，也急慌慌的往家走。倒是住在村里的不怎么在意，面上兒帶著幾分得意，他們住在山下，可不用這么跑。

    戚玉秀往家里跑，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她跑的更快了不少。

    戚玉秀著急忙慌的，家里幾個小孩子此時已經(jīng)鼓搗的差不多了，他們不僅簡陋的補了房頂，還燒上了熱水，柴火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三個小孩兒排排坐。

    兩只老母雞在一旁咕咕咕。

    戚玉秀推開籬笆院兒，就見一派溫馨。

    寶珠一眼看見mama，立刻脆生生的叫：“mama?！?/br>
    戚玉秀掃到院子里，就見柴火已經(jīng)搬新家不少，她笑了出來：“真懂事。”

    寶珠立刻嘰嘰喳喳：“哥哥補了房頂，我們把柴搬進(jìn)來了，我們還給mama燒了熱水洗澡。”

    她高高的停著小胸脯，眼睛彎彎：“我們做了好多事情?！?/br>
    戚玉秀一身濕氣，仍是沒忍住輕輕摟了三個孩子，她說：“你們怎么這么乖啊?！?/br>
    小孩兒翹著嘴角，一個個眉眼都是笑意。

    寶山：“mama衣服濕了，快洗澡。”

    戚玉秀點頭：“你們仨進(jìn)屋吧，我沖個熱水澡?！?/br>
    他們家地方小，就里外兩間屋，寶珠拍拍屁股站起來，一手牽著哥哥，一手牽著弟弟三個人一起回屋，進(jìn)了屋子，小寶珠往炕上一躺，說：“我可真是太累了?！?/br>
    寶山也并肩躺在小寶珠的身邊，說：“我不累！”

    寶珠掃他一眼，長長的哦了一聲，說：“你騙人的?！?/br>
    寶山急了，趕緊說：“我才沒有的?！?/br>
    他認(rèn)真說：“我還可以的，我還有一點點力氣，一點點?！?/br>
    “那也不是不累?！?/br>
    寶珠：“有一點點力氣又不是不累?！?/br>
    她看向爬向了窗戶，趴在窗戶看窗外下雨的寶樂，說：“寶樂，幫我捶捶腿?！?/br>
    寶樂眨巴眼，寶珠撒嬌的打滾：“jiejie累了，jiejie好累呀，jiejie是去給寶樂抓雞吃……”

    寶樂迅速的爬到寶珠的身邊，盤腿兒一坐，噠噠噠開始給jiejie敲起腿來，小朋友“呼呼呼”，軟乎乎的問：“重不重？”

    寶珠：“正好?！?/br>
    敲了一會兒，寶珠一翻身，說：“背背背?！?/br>
    寶·專心按摩一百分·樂又開始聽話的捶肩膀，戚玉秀洗過澡進(jìn)門，就看到這一出兒，她笑著說：“寶樂，你也給你寶山哥捶一捶?！?/br>
    她從衣服里找出信，說：“你大舅來信了?！?/br>
    寶珠一咕嚕坐了起來，來了精神：“舅舅說什么呀？”

    戚玉秀：“媽還沒看，跟你們一起看?！?/br>
    她展開信封，咳嗽一聲，鄭重開了口。

    二女未。

    我是大鍋，金來可女子，大鍋很掛年你們。聽說寶樂下天又bing了一場，大鍋覺得，男娃不用太交關(guān)，shuai打長大，反而皮實。你看寶山這木羊的男娃，結(jié)結(jié)實實，沒有bing。

    大鍋問過俺們大夫，大夫說，yue交養(yǎng)，yue不行。平日還是要讓孩子多活動。寶珠打小兒就活po，所以大了也jiangkang。孩子多活動，又鳥蛋就別賣了，yingyang跟的上，肯定jiankang。

    二女未，寶山寶珠，明年就八歲七歲了，孩子大了，也得念書，不能做個，爭眼xia。有困nan，大哥來。我曉得，你nan，明年他們上學(xué)，大鍋出學(xué)fei。

    這次給你ji了三十塊錢，你多買糧，吃個包飯，大鍋知道，你力氣大，也能吃，小時hou，你一個人吃的，比我和大女未倆人還多……

    戚大哥的信沒有什么文筆，白字連篇拼音連篇，絮絮叨叨的連續(xù)寫了三頁，全是家長里短的叮囑關(guān)懷，戚玉秀念得磕磕絆絆，遇到實在不懂的，還要跟兒子閨女分析一下可能寫得是個啥。

    一封信讀完，大汗淋漓。

    戚玉秀念得辛苦，但其實，戚大哥寫得也辛苦啊。

    艱難，仍是寫信。

    這是掃盲班認(rèn)字兒兄妹的最后倔強。

    戚玉秀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珠兒，緊緊的抿著嘴。

    小寶珠大眼睛晶晶亮的看著mama，問：“mama，怎么啦？”

    戚玉秀看向了女兒，又看一旁關(guān)心的兩張臉，惆悵的說：“你大舅，會的字又多了。”

    她愁出了水兒：“這么下去，以后他寫信我更不認(rèn)識了。”

    寶山和寶珠面面相覷，寶珠的小手兒揪住了衣角，抿著小嘴兒跟著愁，粉嘟嘟的小嘴兒嘟囔：“那，怎么辦呀？”

    戚玉秀重重嘆息一聲，又一想，說：“走一步算一步吧，掃盲班肯定還有，我得多認(rèn)字兒。”

    話說到這里，她看向了兩個小娃娃，說：“你大舅說的對，你們也該讀書的?！?/br>
    兩個小孩兒齊刷刷的歪頭。

    寶山立刻說：“我不讀書，我……”

    戚玉秀：“你不讀書，就不如我，你看我念信累的……”

    寶山：“……”

    “mama，我們……”

    戚玉秀：“就算念書，也是明年了。一年的時間，媽在努力一點，再多攢一點。”

    寶珠歪著頭，輕聲說：“女娃娃都不讀書的?！?/br>
    戚玉秀瞪眼睛：“這是什么渾話，你大舅說了，男女都一樣，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娃能讀書，女娃也能?！?/br>
    寶珠撓頭，本來就亂糟糟的小黃毛兒辮子已經(jīng)徹底松垮垮下來。

    “這是舅舅說的嗎？”

    戚玉秀：“反正我聽你舅舅說過。”

    她攥緊了拳頭，說：“媽明年會加緊干活兒的?！?/br>
    她掏出了匯款單，沉默一下，說：“你舅舅寄來的這筆錢，我們省點花，也夠了?！?/br>
    明年的事兒，總是不用太著急的。

    至于要大哥的錢給自家孩子讀書，戚玉秀是不愿意的。她大哥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