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小孩子來說，真不是什么美好的記憶，那時候她每年都害怕來。

    直到去了倫敦，五年時間，她再沒機(jī)會來這里，于是就盼著來，盼成習(xí)慣了，每年都會早早想好來說些什么。

    有些話，只有在墓園，對著爸爸mama才會說。

    所以，她對程惟知撒了謊，不想他來。

    一會兒，父母的墓碑就映入眼中。

    還是老樣子，白色大理石，金色描摹的碑文，一張兩人神采飛揚的合照。

    她把花放在了墓前，淡紫色是mama的，白色是爸爸的。

    秋英是菊花，也是os，和浩瀚的宇宙享有一個名字。

    葉青擦了擦墓前的臺階，坐在上面，抱著膝蓋問：“你們玩到宇宙哪個角落了呀？我?guī)s來看你們了，今天要記得回來下哦?！?/br>
    她吸了吸鼻子，絮絮叨叨：“過去一年我過得挺好的，爸爸那時候教我的酒店設(shè)計規(guī)范我有用上，不過我的酒店環(huán)形車道不止3.5米，爸爸，這次我翻了個倍，因為酒店很大，真的很大，在白砂沙灘那里，你們還記得吧？”

    葉青說了好久，從酒店到股權(quán)，甚至，還有程惟知。

    “我又碰到他啦，他是個騙子，根本不是個窮小子，還是程律林的堂哥，威風(fēng)凜凜的華光小程總，可把人嚇壞了?！?/br>
    葉青把頭埋在臂彎里，側(cè)臉看著父母的合照，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是她七歲生日，那年爸爸mama早早調(diào)了休假帶她去紐約度假。

    在紐約的華盛頓廣場上，爸爸教她怎么用旁軸相機(jī)，她的第一幅作品，就是這張照片。

    后來的生日，就只有奶奶了。

    “爸爸，他數(shù)學(xué)很好，比我好，不知道會不會比你好呢？你要見了他，搞不好就不喜歡我了?！?/br>
    “我有時候挺想你們的，不過次數(shù)不多。但我好歹也有想你們的時候呀，你們要是有空，記得回來下，一下下就行?！?/br>
    小雨慢慢變大，她把頭徹底埋在了臂彎里。

    任由雨點打在肩上。

    突然，雨再沒落下，她從臂彎里把頭抬起來。

    程惟知撐著把黑色長柄傘，與黑色襯衫融為一體，雨點連成線，交織成靜謐的背景。

    他坐在了她旁邊，墓前冰冷的臺階上。

    “還以為你哭了?！?/br>
    他連紙巾都掏出來了，結(jié)果葉青抬臉，卻是干干凈凈。

    “我沒在這兒哭過?！彼€是吸了吸鼻子，聲音嗡嗡的，看看身后的照片，“我爸不許我哭，他要求高，說哭鼻子解決不了問題，所以不許哭。被他說多了，后來就真不太會哭了，學(xué)都學(xué)不會?！?/br>
    “你怎么來了？”葉青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上這件黑襯衫并非無意中穿上的，“怎么找過來的？”

    “很好找，就一條路，我研究了下谷歌地圖上的照片，十幾年沒什么變化，不至于找不到?！彼蜷_手機(jī)給她看圖，“葉總，上次就和你說了，科技要用得好。”

    她笑了下，雖然有點艱難。

    “你以為我緊趕慢趕來干什么？”程惟知的紙巾還是有用武之地，他替她擦了擦微濕的長發(fā)和肩頭，“你剛剛說什么來著，你爸爸見了我，就不喜歡你了？”

    葉青撇開頭，裝沒聽見，她還在看那張照片。

    “誒，程惟知，你爸爸兇不兇??？”

    突如其來的發(fā)問。

    程惟知說起這事，總帶著點吊兒郎當(dāng)：“我上次和你說過啊，他人在外地都不忘每周蹲我點，前幾年還鎖我卡鎖我護(hù)照各種逼我，你說他兇不兇？”

    他頓了頓，咬牙切齒：“他已經(jīng)不是兇了，他是沒人性?！?/br>
    “我爸也兇，我小時候特別怕他，但我知道他為什么兇?！?/br>
    葉青瞥了眼他，襯衫熨帖工整，舉手投足里有股渾然天成的上位者氣息。

    “你是男孩，在很多人眼里，家族企業(yè)就是要男孩子繼承的。我出生以后，很多人都在等爸媽給我生個弟弟，也不問他們到底想不想?？善鋵嵥麄儾⒉幌?，我剛記事，我爸就用葉氏的文件給我折千紙鶴玩，我認(rèn)字用的都是公司的競標(biāo)材料，他甚至連把公司交給我時候改成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她指指身后白色大理石墓碑上寫的金色銘文。

    “冉冉猶全節(jié)，青青尚有筠?！背涛┲畛鰜?，“里面有你的名字，冉青?！?/br>
    葉青：“你小時候會背的第一句古詩是什么？是不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是，還有鋤禾日當(dāng)午。”程惟知也想起了什么，他朝天望了去，“我奶奶教的，她說程家再富裕，也不能浪費食物。她當(dāng)過兵上過戰(zhàn)場，見過沒有食物的難民有多困難，她在的時候，家里任何人都是不許有剩飯的?！?/br>
    “我就不一樣了，我背的是這首，爸爸教我的，說里面有我的名字，還有葉氏未來的名字?！彼钢缸詈髢蓚€字，“yun jie，他還找了大師測字，最后定了化音?！?/br>
    葉青把這兩個字寫在程惟知的手心里，一筆一劃，格外認(rèn)真：“昀、杰。日光下最杰出的地方，是冉青的公司。”

    “我上小學(xué)的第一年，別人都在努力兩位數(shù)加減法，而我在家已經(jīng)在心算三位數(shù)乘除了，我爸管我特別嚴(yán)厲，他心算本來就強(qiáng)，我媽說他一考我，功力還再多激發(fā)三成。”

    “可他沒了，再沒人考我了。”

    直到遇到他，程惟知不許她用計算器，逼著她用心算。

    “后來，爺爺又硬撐著公司十年，一直到撐不動了?！?/br>
    “他不放心葉敏達(dá)？”

    其實他問的像句廢話，不愿放手公司的老人，大多就是不放心接班人。

    葉家是，別家也是。

    葉青不想說下去了，她深吸口氣，站了起來，拍了拍坐皺的褲子。

    “就到這兒吧，走了走了?！?/br>
    程惟知替她撐著傘，傘微微傾斜，密集的雨點落在他一邊的肩頭。

    葉青把傘扶正了，已一掃陰霾，笑著說：“程老師，老規(guī)矩啊，不能同情我，我不吃這套的?！?/br>
    “我沒有。”

    程惟知跟著她慢慢走出墓園，途中路過了葉老爺子的墓碑，還有葉敏達(dá)的。

    葉青的脾氣愛憎分明，路過葉老爺子的時候站了一會兒，用紙巾給他擦了擦照片，而路過葉敏達(dá)時連看都懶得看。

    程惟知安靜地出奇，一直走到墓園門口，才說話。

    “我剛剛腦子里都是我爸管我的樣子?！?/br>
    葉青側(cè)目，“你爸管你嚴(yán)是好事，不然你哪能變這樣？”豪門多出紈绔，老話說“富不過三代”，而程惟知的人品、學(xué)識都萬里挑一，十分難得。

    “這話倒也不對，我十歲以前我爸是不管我的，我奶奶去世以后他才上點心?！背涛┲厥卓戳丝茨箞@，青松翠柏，綠意盎然，“我小時候都是跟著奶奶的，我爸媽常年都不在京州?！?/br>
    他上了車，濕漉漉的雨傘隨手放在前座，雨水順著傘柄滴在前車車墊上。

    兩人安靜靠在座位上，聊著以前從來沒有聊過的家里的事。

    家庭、家人，在過去，是他們不約而同回避的話題。

    今天打開了話匣子，說得也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沒個章法。

    “我媽……我媽年輕時候是京州出了名的小瘋子，傅家有兩個不服管的大小姐，其中一個就是我媽。聽說那幾年外公和舅舅都恨死了，怎么都管不住，恨不得綁起來。偏偏我奶奶喜歡，親自上門去提親，要自己的長子和她訂婚?！?/br>
    “我爸那時候前途無量，京州好多人盯著的他的婚事，可我媽，在程家傅家談好婚事后整一年她都沒出現(xiàn)，多少人都去程家勸我奶奶算了，連爺爺都受不了了，可奶奶還是堅持?！?/br>
    “你媽去哪了？”葉青好奇地問，“我那天在你家，你的小表妹蔣惟可說你媽在國外呢?！焙孟衤殑?wù)還不低。

    “南非。那年南非劇變，她背著外公申請調(diào)過去了?！背涛┲旖呛σ猓肫疬@些事，總有種人生如戲的感覺，“最后，是我爸那年去非洲公出，好不容易才候到她。結(jié)婚的時候，她提了唯一的條件，不能留在京州做程夫人。兩家人都反對，說你至少調(diào)回京州，別滿世界亂跑。我媽不肯，一氣之下又跑出國了，最后奶奶發(fā)了話，說京州的程夫人多了去了，不需要再多一個，可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少不了一個傅女士?！?/br>
    “你奶奶真好，老一輩很少這么豁達(dá)的?！?/br>
    葉青感慨著，即使是她的奶奶，足夠溫柔也足夠?qū)捜?，但有很多時候還是希望自家孩子能安穩(wěn)地度過一生，而不是到處闖蕩。

    “冷知識?！背涛┲逝摰靥Ц吡寺曇?，“我奶奶比爺爺大十歲，你說她年輕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葉青瞪圓了眼睛，“真的？”

    程惟知點點頭，有點生氣又有點無奈，“我奶奶要還在，老爺子那年哪敢那么鎖我？”

    程惟知繼續(xù)說：“我爸管我的方式就是讓我安生點，我媽在我不到六十天就去港城了，那時候有個國際談判在關(guān)鍵時候，她一去就是半年?！?/br>
    葉青笑起來，“我還是出生在港城的，我媽在港城開律所。你爸讓你安生點，是怕你像你媽一樣到處跑了吧？”打量他上下后補(bǔ)充，“也沒錯，后來也沒管住?！?/br>
    程惟知點點頭，“沒管住，一丁點都沒管住。他老人家半輩子在外面呼風(fēng)喚雨，但就是家庭地位不高?！?/br>
    葉青：“你上次說你回國，是去求你媽救你？”

    程惟知“嗯”了聲，面露了點不符合年齡和氣質(zhì)的淘氣，“我就等著呢，我媽一回國，我抱她老人家大腿一陣哭，我爸就只能等死。哼，背著我媽聯(lián)合老爺子鎖我，他翻天了?！?/br>
    “后來呢，程老師你這是挑撥家庭不和啊?！?/br>
    程惟知嘆了口氣，“我在港城轉(zhuǎn)機(jī)，直接就被老爺子的人扣住了，人到京州被老爺子關(guān)在老宅罵了一整天，好不容易脫身還沒來得及和我媽告狀呢，就被你甩了。”

    “我走的時候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她二話不說就給我買了機(jī)票，也沒多問，就和我說自己小心?！?/br>
    “羨慕，有這么個mama?！?/br>
    葉青趴在方向盤上，清城的雨連綿不絕，前車窗已經(jīng)被雨澆透模糊。

    “你爸這么讓著你媽？其實你爸也不錯了。”

    葉青想起自己父母吵架，商人對律師，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氣誰。

    “他兩，大概本質(zhì)是一類人吧?！背涛┲肫鹗q的時候，“我媽那年良心發(fā)現(xiàn)，總算把自己調(diào)回京州說要陪陪我爸，結(jié)果我爸有個去遠(yuǎn)邊的機(jī)會，他猶豫好久，是我媽催他趕緊滾蛋?！?/br>
    “她會很喜歡你的?！背涛┲昧艘幌滤拈L發(fā)，“真的，我當(dāng)年回國時候就想，她肯定很高興認(rèn)識你，到時候我爸怎么反對也沒用。”

    “她要不喜歡呢？”葉青扁扁嘴，“她要不喜歡，不就涼涼了？”

    程惟知也趴在前車上，和她四目相對，“我喜歡就行。”

    陣雨如注，成為一副白噪音背景，喚人放松，引人沉浸。

    “程老師。”

    “嗯？”

    “我困了。”

    “那回去吧?！?/br>
    “好。”

    第29章 繁星   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