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外祖母早不在乎名聲了，可那種無中生有的污水，能少一盆是一盆。

    “姑娘，快來梳洗吧，今兒個咱們出城，有的是時間賞雪?！?/br>
    碧桃、柳芽一前一后走了進(jìn)來，分別端著水盆、茶壺。

    魏嬈笑笑，取下并不怎么需要的斗篷，坐到了梳妝臺前。

    今日是外祖母的壽辰，魏嬈讓碧桃使出渾身解數(shù)，務(wù)必將她打扮成瑤池仙子。外祖母的脾氣，虛名黑成炭都無所謂，儀容必須始終保持美麗優(yōu)雅，連身邊的丫鬟們都調(diào)教得儀態(tài)萬方，對她們這些孫女外孫女的要求就更高了。

    “女人啊，無論美丑，都得好好打扮自己。這不是為了給男人們給外人們看，而是因為愛惜自己，想讓自己舒服。你們想想，一個女人，過得舒服了才會心情好，心情好了氣色才好，氣色好便是第一美，否則天天面對一群糟心人糟心事，就算有天底下最貴的脂粉，也遮掩不了眼中的憔悴滄桑，心不美，臉瞧著也不會美。”

    “美分多種，窮有窮的美法，富有富的美法，重要的是這份心情，但凡真正愛美的女人，都不會讓自己過得太糟糕。誠然，有那種生來就投胎在泥坑的，但只要她愛美，她就會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離開泥坑，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活得干干凈凈，人干凈了，能不美嗎？”

    這就是魏嬈的外祖母壽安君的養(yǎng)生之道。

    外祖母不但這么要求她自己，對魏嬈幾個小輩提出了同樣的要求。

    魏嬈深以為然。

    她天生貌美，也很愛惜自己的美貌。所以小時候祖母提醒她避嫌，要她少去探望外祖母，魏嬈從來都沒聽過，因為她喜歡外祖母，喜歡在外祖母御賜的田莊上捉魚騎馬，那樣的好心情，是什么虛名、胭脂水粉也換不來的。

    當(dāng)然，除了好心情，妝容也很重要。

    魏嬈身邊的兩個大丫鬟——碧桃、柳芽，她們伺候人的手藝便是外祖母親自傳授的，小到鞋襪領(lǐng)扣搭配，大到養(yǎng)身護(hù)發(fā)護(hù)膚，兩個丫鬟盡得外祖母真?zhèn)鳎伎梢匀m里當(dāng)教習(xí)姑姑了。

    精心的打扮耗費(fèi)的是時間，饒是碧桃、柳芽都是妝容老手，魏嬈這一坐也坐了兩刻鐘。

    鑲嵌著各色寶石的西洋妝鏡里，映照出了一張艷若桃李的臉，吹彈可破的臉頰只涂了一層潤濕的面脂，妝容的技巧主要體現(xiàn)在了眉毛與嘴唇上。魏嬈的眉毛更像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父親，又黑又濃，太顯英氣，如今修剪成了兩彎新月，眉梢微微上揚(yáng)，越發(fā)襯那一雙光華瀲滟的丹鳳眼了。

    魏嬈的唇呢，魏嬈覺得沒什么不好，可外祖母說她的嘴唇越長越像妖精，勾著人來親她似的，本來就長得艷麗，生了這樣的嘴唇，更加不像好女人了。若是已經(jīng)成親，妖媚一些也無妨，眼下還未出閣，還是收斂一些好。

    因此，每次要出門或見客，柳芽都會將魏嬈的唇描得端莊一些。

    “其實我更喜歡姑娘本來的唇形?！绷柯员磉z憾地道。

    魏嬈笑笑，眼前這樣她也很滿意了。上次去探望外祖母，她因為貪玩去地里摘花弄臟了鞋面，被外祖母訓(xùn)了一頓，這次魏嬈打定了主意，就是路上有太上老君下凡送仙丹，她也不會跨下馬車半步，一定要漂漂亮亮儀態(tài)萬千地出現(xiàn)在外祖母面前。

    “走吧?！?/br>
    柳芽要留下來打點(diǎn)行囊，魏嬈帶著碧桃去前院陪祖母用早膳。

    魏嬈算準(zhǔn)時間過來的，魏老太太剛剛梳洗結(jié)束，穿了一件茄紫色的褙子，頭發(fā)灰白，明明比魏嬈的外祖母還年輕四歲，瞧著卻更顯老一點(diǎn)。

    兩位老太太的想法不同，但對魏嬈都是一樣的疼愛，魏嬈既喜歡灑脫不羈的外祖母，也敬重持家有方的祖母。

    “祖母，你看我這樣美不美？”魏嬈小蝴蝶似的跨進(jìn)內(nèi)室，小姑娘般提著裙擺在魏老太太面前轉(zhuǎn)了一圈。

    雖說不夠穩(wěn)重，可似魏老太太這樣的年紀(jì)的人，就喜歡小輩們?nèi)鰦伤殹?/br>
    “美美美，整個京城就屬你美?！蔽豪咸χ溃葠鄣囊暰€將小孫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她這個小孫女，是真的美。

    當(dāng)年次子慘死，她傷心欲絕，兒媳小周氏也傷心了一陣，長了一副不安分的臉，卻安安分分地替次子守了三年喪，把小孫女也照料得好好的。魏老太太心中甚慰，沒想到三年一過，小周氏便跪到她面前，心平氣和地求去了。

    那時的魏老太太，無法不失望。

    作為婆母，她自認(rèn)待小周氏不薄，慘死的次子活著時對小周氏更是如珠似寶。大周氏和離改嫁，是因為丈夫染上了醉酒打人的臭毛病，大周氏和離無可厚非，可小周氏受什么委屈了，她為何不肯替心愛的丈夫守寡？

    就算不在乎死去的丈夫，她怎么不替女兒想想？魏嬈已經(jīng)有一個名聲不好的外祖母了，姨母下嫁給富商也不怎么光彩，倘若生母再歸家改嫁，旁人會怎么議論魏嬈？

    魏老太太給小周氏講了各種道理，小周氏依然堅持求去，最好能帶著女兒一起走。

    魏老太太叫她做夢！魏嬈是兒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小周氏做夢都別想帶走。

    小周氏剛離開的那段時間，魏老太太也有點(diǎn)遷怒魏嬈，可是一看到魏嬈那漂漂亮亮的臉蛋，就像天上下凡的小仙女，魏老太太就再也怒不起來了，怕下人們照顧不好魏嬈，魏老太太將魏嬈接到了自己的院子，一養(yǎng)就是四年。

    “剛下完雪，天冷，你怎么不多穿點(diǎn)？”將小孫女叫到身邊，魏老太太捏了捏小孫女的袖子，皺著眉道。

    魏嬈真沒覺得冷：“太陽這么好，我又待在馬車?yán)?，冷不到的?！?/br>
    魏老太太拿小丫頭沒辦法，祖孫倆攜手去吃飯了。

    吃過早飯，魏老太太示意小孫女別著急走，朝伺候她幾十年的宋嬤嬤遞了個眼色。

    宋嬤嬤去了內(nèi)室，過了會兒，捧著一個二尺來長的紫檀木匣出來了。

    魏老太太看著魏嬈道：“這里面是一串佛珠，早年凈空大師云游到京城，我有幸請大師為這串佛珠開過光的。今日是壽安君的六十大壽，祖母這里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好東西，嬈嬈替我把這串佛珠帶過去吧?！?/br>
    她與壽安君合不來，但也沒到生愁怨的地步，人生能有幾個六十歲，該送的就要送。

    凈空大師乃本朝德高望重的高僧，魏老太太又是禮佛之人，這串佛珠對她來說，真的是心愛之物。

    魏嬈忙道：“祖母還是自己留著吧，您有這份心意外祖母就很高興了。”

    魏老太太示意碧桃接過匣子，道：“這是我們長輩之間的事，你只管跑腿，其他不用cao心。”

    魏嬈心想，您真心送禮，外祖母卻不信神佛，得了大師開光的佛珠也不會當(dāng)回事，只會暴殄天物。

    可祖母一片好心，魏嬈不忍說出真相打擊祖母。

    “其實外祖母想邀請您去莊子上吃席的，怕路遠(yuǎn)您坐馬車辛苦，才沒送帖子。”魏嬈抱住祖母的手，笑著替外祖母說好話。

    魏老太太撇嘴一笑，瞪著小孫女道：“哄誰呢？壽安君出宮這么多年了，你見過她請誰？也就見見你們這些骨血至親罷了?！?/br>
    魏嬈賠笑：“外祖母是怕大家瞧不起她，接了帖子不去，她更沒面子?！?/br>
    魏老太太剛要說話，外面小丫鬟來報，說是夫人郭氏、三姑娘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郭氏是魏老太太的長媳，現(xiàn)今的承安伯夫人，也是魏嬈的大伯母。

    祖孫倆互視一眼，魏嬈不加掩飾地嘟起了嘴，她與郭氏母女可不對付。

    “好了好了，你去準(zhǔn)備出門吧，我陪她們聊聊。”魏老太太也不想聽郭氏當(dāng)著小孫女的面說那些夾槍帶棒的話。

    魏嬈就知道，祖母最偏心她了。

    抱著祖母的肩膀湊過去親了一口，故意在老太太的臉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唇印，魏嬈笑著往外走去。

    “伯母安好，三jiejie安好?！?/br>
    出了門，瞧見正往里走的郭氏、魏嬋母女，魏嬈客客氣氣地行禮。

    魏嬋最先看見的是魏嬈耳邊的翡翠墜子，綠汪汪的，像被冰封的嫩葉透出來的顏色。

    郭氏看見的是魏嬈身上華麗昂貴的綢緞，不用說，肯定是魏嬈的姨母大周氏送的。

    魏嬈的父親魏二爺死于糾察貪官，為承安伯府贏得了民間美名，但魏家的家境并不富裕。全家人從魏老太太往下，都節(jié)儉度日，只有魏嬈，仗著有個嫁給富商的姨母、有個經(jīng)常得元嘉帝賞賜的外祖母，整日穿金戴銀，格格不入。

    “雪路難行，這樣嬈嬈都要出城去探望壽安君，可真夠孝順的?！惫瞎室飧呗暤?，拿話刺里面的魏老太太！老太太真是糊涂，掏心掏肺偏疼魏嬈這種白眼狼，再疼又有什么用，都比不過壽安君的富貴多金。

    “伯母謬贊，我只是一般的孝順罷了，雪路不便，我早點(diǎn)出發(fā)了，回頭給您帶些山間野味嘗嘗?！?/br>
    魏嬈不以為意，笑著離去。

    郭氏耷拉著一張長臉，最恨魏嬈這不知廉恥的樣子。

    魏嬋歪著頭，看著魏嬈纖細(xì)婀娜的背影，如一只鳳鳥飛進(jìn)了白雪地，又嫉妒又羨慕。

    她也想去城外玩，自家這小破伯府，她早住膩了！

    第3章

    三月是踏青的好時節(jié)，如今一場大雪落下，春景變成雪景，再沒有比這更新鮮的了，京城里的王孫公子、閨閣小姐便一窩蜂地都往城外趕，唯恐去的晚了山間雪景已被腳印破壞，亂糟糟的掃了興致。

    魏嬈也要出城，為的卻是給外祖母壽安君祝壽。

    外祖母在宮里做乳母惹出種種謠言蜚語的時候，魏嬈的母親小周氏還是個女娃娃，魏嬈更沒有影。等她長大了，聽了那些閑言碎語，好奇之下去問外祖母，外祖母以“不好議論宮中之事”為由避而不談，只談了她女爵的來歷。

    當(dāng)年，外祖母出宮之前，元嘉帝問外祖母想要什么賞賜，外祖母非常感動，回憶了一番幼時在鄉(xiāng)下的田園生活，表示她想回歸故里，買兩畝地，養(yǎng)豬喂雞，頤養(yǎng)天年。

    元嘉帝沒讓外祖母回她那早已沒了親人在世的故土，而是在京城郊外賜了一處山莊、千畝良田給外祖母，并親自為山莊題匾“閑莊”，除此之外，元嘉帝還封外祖母為“壽安君”，見到王孫貴族都不必行跪拜之禮。

    外祖母在城內(nèi)有一處宅子，但自從出宮，她老人家一直都住在閑莊了。

    閑莊的修建由內(nèi)務(wù)府負(fù)責(zé)，占地極大，在外面瞧著氣派，進(jìn)去了才能窺見處處雅致，除了地方偏遠(yuǎn)，一點(diǎn)都不比京城權(quán)貴家的宅子差，更兼具了江南園林之美。與之相比，外祖母在京城的小宅子簡直就是下人房，換成魏嬈，她也要住在閑莊。

    這一下雪，閑莊肯定更美。

    魏嬈有些迫不及待。

    出門的時候只想著雪景漂亮，沒想到其他公子小姐們也都要出城，各種國公府、侯府、伯府、大小官員家的馬車，連著出城商人的貨車，堆在一起，在城門前堵成了一條長龍，承安伯府的馬車只好可憐巴巴地當(dāng)了尾巴。

    魏嬈耐住性子，靠著坐背閉目養(yǎng)神。

    “好家伙，這么多人，這要排到什么時候，守城，咱們?nèi)デ懊娓潜蚵曊泻?，先出去?！?/br>
    一道洪亮如鐘的聲音突然從馬車一側(cè)傳了過來，震得魏嬈耳朵根發(fā)麻。

    聽對方的意思，是想仗著與城兵有關(guān)系準(zhǔn)備插隊提前過去了。

    做插隊的無禮之事還這么大嗓門，怎么會有這么厚臉皮的人？

    魏嬈睜開眼睛，看著車簾的方向，準(zhǔn)備聽聽那個叫“守成”的人怎么回答。

    “排隊吧，不急?！?/br>
    短短的五個字，清潤低沉，朗朗動聽。

    魏嬈被這把悅耳的嗓音吸引，悄悄湊到馬車窗前，示意同坐在車廂里的碧桃、柳芽莫要出聲，她小心翼翼地卷起窗簾邊緣，待簾布與窗框露出一條竹筷粗細(xì)的縫隙，魏嬈及時住手，歪頭朝外看去。

    距離自家馬車十幾步的后側(cè)方，停著兩匹駿馬，靠前的駿馬上坐著一個身穿寶藍(lán)色圓領(lǐng)錦袍的健壯男子，濃眉虎目，膚如古銅。這人魏嬈認(rèn)得，是平西侯府的戚二爺，考過武狀元，如今在宮里做御前侍衛(wèi)，因性情耿直得罪過一眾紈绔子弟，卻很得元嘉帝賞識。

    另一人的駿馬比較靠后，他的上半身恰好被承安伯府的馬車擋住了，魏嬈只能看到一雙握著韁繩的手，那雙手白如美玉，指節(jié)修長，很是好看。

    “你啊，就是守規(guī)矩?！?/br>
    就在魏嬈偷偷觀察的時候，戚二爺驅(qū)使駿馬退后，擺明了不會再去前方插隊。

    如此一來，他的同伴更不會上前了。

    魏嬈放下窗簾，重新坐到座椅中間，小聲問碧桃、柳芽：“京城的世家子弟，有誰叫守成嗎？”

    生在京城長在京城，魏嬈直接間接聽說過的名門子弟不計其數(shù)，剛剛那人能用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讓我行我素的戚二爺乖乖聽話，要么身份不俗，要么本事不俗，肯定不是無名之輩。

    碧桃、柳芽紛紛搖頭，他們也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守成應(yīng)該是字，若是報出大名，咱們或許曉得。”柳芽猜測道。

    男子的字就像姑娘家的閨名，都是至親好友之間私底下稱呼用。

    “算了，管他是誰，跟咱們又沒有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