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與子同裳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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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與子同裳 (一) “轟隆隆……” 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忽然在夏夜中響起,將籠罩在一片黑暗中的北平城,震得搖搖晃晃。 “進防炮洞,弟兄們,不要慌,進——” 張自忠從席夢思床上一躍而起,揮舞著手臂大喊大叫。雙腿膝蓋處猛地傳來一陣刺痛,他踉蹌幾下,連同屋子中央處的茶幾一同栽倒。 “轟隆隆……” “轟隆隆……” “轟隆隆……” 爆炸聲一浪接著一浪,連綿不絕。從茶幾上落下來的意大利瓷器在英國進口的純羊毛地毯上來回滾動,將茶水灑得到處都是。 草莓、藍莓、葡萄、金菇娘,還有這個季節(jié)很難見到的櫻桃,像棋子般滾了滿地,只要不小心壓上去,就立刻會在地毯表面留下一大團洗不掉的污漬。然而,已經(jīng)被摔醒的張自忠將軍,卻既沒有心思自己去撿,也沒有心思叫副官或者護士進來收拾,艱難地爬了起來,雙手掩面,渾身上下戰(zhàn)栗不止。 夜幕下傳來的聲音不是炮擊,而是彈藥庫,或者成批量的炮彈殉爆。作為一名百戰(zhàn)老將,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這兩種聲音的不同。作為曾經(jīng)在長城上親自跟日寇拼過命的軍人,他甚至能分辨出爆炸聲的大致方位。 那是“良鄉(xiāng)—琉璃河”一線。眼下,老朋友孫連仲帶著二十六路軍,正在與日寇在那一帶反復(fù)拉鋸。而他,卻躺在東交民巷的德國醫(yī)院里,茍延殘喘。曾經(jīng)馬革裹尸的志愿,距離他像火星到地球般遙遠。 “長官,長官您……” 副官廖保貞被屋子內(nèi)的動靜警醒,帶著兩名衛(wèi)兵大步?jīng)_了進來。 雪亮的燈光,立刻穿過屋門,照亮了雙手掩面者的身體。瘦,令人不忍細看的瘦,短短半個月時間,那個曾經(jīng)像大樹般魁梧偉岸的張自忠將軍,居然瘦成了一根斷折的高粱桿兒。曾經(jīng)烏黑油亮的頭發(fā),大半兒數(shù)都變成了灰白色,干巴巴的像一團茅草。曾經(jīng)孔武有力的胳膊和手掌,也像得了小兒麻痹癥一樣,又細又干。 “長官——” 廖保貞嘴里發(fā)出一聲悲鳴,流著淚沖上前,雙手將張自忠從地面上抱起。跟在他身后的兩個大個子衛(wèi)兵,也趕緊沖進屋子,每人攙扶住張自忠的一條胳膊,“長官,長官您盡管放心。辭職聲明早就發(fā)出去,宋長官在保定也發(fā)出了聲明,說一切都是他的安排。長官,您先養(yǎng)好身體,養(yǎng)好了身體,才能再圖將來!” 話,是廖保貞和德國醫(yī)生反復(fù)商量過才確定的最終版本,據(jù)說,可以最大程度地減輕病人的內(nèi)心壓力。然而,當(dāng)它落在張自忠將軍耳朵里,卻沒起到任何作用。已經(jīng)瘦成了“人干兒”的將軍,只是任由副官和衛(wèi)兵,將自己抱回了床上,任由他們將自己放倒,重新蓋上一床真絲涼被。整個過程,既不掙扎,也不發(fā)出任何回應(yīng),就像一只沒有靈魂的木偶。 “你們,你們在干什么?不知道病人要休息嗎?” 值班護士長珍妮沖了進來,cao著一口地道的北平腔大聲咆哮。 她是一個地道的日耳曼女人,有著龍騎兵般的身材和宣禮官般的嗓門兒。兩聲怒斥之后,立刻讓周保貞和衛(wèi)兵們噤若寒蟬。然而,她心中的憤怒卻依舊無處發(fā)泄,反手按亮電燈開關(guān),指著滿地被踩爛了的漿果繼續(xù)數(shù)落,“天,你們要毀了這間病房么?這,這可是英國皇室的專用羊毛地毯!整個屋子換下來,至少三千馬克。還有這瓷器,即便在歐洲那邊……” “我們賠,我們賠還不行么?別喊了,你剛剛也說過,長官需要休息!” 廖保貞被數(shù)落得忍無可忍,紅著臉從口袋里掏出了花旗銀行的支票本。 “我知道你們很有錢,你們中國的軍官,個個都是百萬富翁!” 值班護士長一巴掌將廖保貞的支票本拍落于地,陀紅色的臉上,寫滿了輕蔑,“有那些錢,為何不多買幾挺機槍武裝你們的士兵。一支捷克式在天津的到港價才兩百馬克,把你們浪費的錢拿出一半兒來,也不至于丟了北平!” 說罷,又狠狠瞪了躺在床上沉默不語張自忠一眼,揚長而去。從始至終,沒有給病人半點兒安慰,半個笑臉。 “我,我,我去投訴你!” 廖保貞被氣得渾身發(fā)抖,沖著她的背影大聲威脅,“我要去施耐德醫(yī)生那里投訴你,老子從小到大,就沒見過你這種護士……” “我只看護需要看護的人!” 護士長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了過來,像刀子般字字扎心。 “老子這就……” 廖保貞怒火萬丈,拔腿去追。張自忠的聲音,卻從床上忽然響起,“保貞,算了,人家說得對,咱們把平時浪費的一半兒錢財花在弟兄們身上,也不至于丟了北平!” “長官,長官你別聽她的。她又不是軍人!她什么都不懂!” 廖保貞一個箭步撲到床邊,半跪于地,大聲安慰,“咱們是不小心,才上了香月清司老賊的當(dāng)。咱們……” “要不是咱們從一開始就沒勇氣真的跟日本人拼命,怎么可能會上當(dāng)?” 張自忠苦笑著坐了起來,兩支干瘦的手背上,冷汗淋漓。 “長官你……” 廖保貞這才借著燈光發(fā)現(xiàn),自家長官的身體,早就濕得像剛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頓時嚇得魂飛天外,“醫(yī)生!快去叫醫(yī)生!你們倆都愣著干什么,快去叫施耐德醫(yī)生!” “不用了,大半夜的,別再瞎折騰了!” 張自忠果斷擺手,大聲制止?!袄蟿ⅲ馅w,你們把地上的水果撿一撿,然后下去休息吧。天亮后,去請個專門洗地毯的工人來,看看這進口地毯還有沒有救。如果沒有了,咱們該怎么賠,便怎么賠人家!” “是,長官!”兩名衛(wèi)兵大聲答應(yīng),卻遲遲不肯挪動腳步。 自家將軍的狀態(tài)不對,明顯的不對。如果說他先前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此刻,則像垂死者回光返照。如果這個時候他們倆聽從命令離開,萬一接下來將軍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倆即便死后做了鬼,都無法心安。 “你們收拾收拾,就下去休息吧,這有我!” 副官廖保貞看了兩名衛(wèi)兵一眼,低聲重復(fù)。隨即,又將目光掃向窗外,“告訴外邊當(dāng)值的老李他們,多留點兒心。小鬼子沒從長官這邊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弄不好會狗急跳墻!” “是!” 兩名衛(wèi)兵想了想,鄭重點頭。然后迅速蹲身下去,收拾地毯上的漿果和瓷器。 還沒等他們將工作完成一半兒,護士長珍妮帶著兩個中國籍年青護士,又快步?jīng)_了進來?!靶辛?,你們都放下吧,讓小周和小吳收拾。別再打擾病人了,他現(xiàn)在需要安靜!” 怎么說都是你有理? 兩名衛(wèi)兵氣得肚子里嘀咕,卻不愿意再跟珍妮起任何爭執(zhí)。相繼站起身,先朝著張自忠將軍敬了個禮,然后快步離去。 “你肯起來了?怎么出了這么多的汗?”護士長珍妮,這才看到張自忠的情況。楞了楞,旋即從隨身挎包里,掏出一根水銀溫度計,“張嘴,量一下體溫!如果不發(fā)燒的話,等會我安排人給你補充生理鹽水?!?/br> “嗯!” 張自忠答應(yīng)一聲,無可奈何地張開了嘴巴。 這里是東交民巷德國醫(yī)院,相當(dāng)于德國人的臨時租界。所以,一切都是德國人說得算。他這個二十九路軍副總指揮,幾乎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同樣,北平城內(nèi)的日本軍人、特務(wù),以及恨不得立刻將他挫骨揚灰的中國老少爺們兒,也無法踏入醫(yī)院半步,更無法碰到他半根寒毛。 “醫(yī)生早就說過,你的病,主要來自于心理上的壓力!”見張自忠如此配合自己的工作,珍妮態(tài)度,終于緩和了下來。笑了笑,大聲說道,“類似的病,我以前也見過,但藥物治療,通常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醫(yī)生也不建議你長期用鎮(zhèn)定藥劑,那些東西,只會讓你慢慢上癮,然后一點點將你殺死!” “嗯!” 張自忠含著水銀溫度計,模糊地答應(yīng)。 鎮(zhèn)定劑會成癮,繼續(xù)治療下去,無異于飲鴆止渴!道理,他早就明白,德國醫(yī)生也曾經(jīng)親口跟他交代過??涩F(xiàn)在的他,死了和活著,還有什么分別?也許,早一點兒死去,反而能夠早日獲得最后的解脫。 沒有人肯聽他解釋,為何要留在北平城內(nèi)跟日寇斡旋!全國上下,都把他當(dāng)成了華北第一大漢jian!向日寇出賣二十九軍防御布置的人,稀里糊涂地就變成了他張自忠。在宋哲元將軍身邊鼓弄唇舌,勸二十九與日寇“和解”的人,稀里糊涂地變成了他張自忠。二十九軍弟兄們手中,那些根本無法爆炸的手榴彈,也變成了他張自忠親手購買。甚至有人在報紙上不署名地指控,向小鬼子出賣佟麟閣和趙登禹兩人撤退路線的家伙,還是他,二十九軍副總指揮,張自忠! 不是我,我沒有! 不止一次,他從睡夢中醒來,都在大聲自辯。不止一次,他在報紙上發(fā)表聲明,陳述自己沒有勾結(jié)日寇,出賣祖國的事實。然而,除了他的妻子、家人和少數(shù)朋友和心腹之外,舉國上下,卻沒有一個陌生人肯相信他。他還活著留在北平,北平卻已經(jīng)被日寇占領(lǐng),就是全國人民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最大事實! 他該死! 早就該死! 如果在1933年死在長城之上,他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 而現(xiàn)在,哪怕他舉槍自盡,也是死于千夫所指!身前身后,永遠都是一片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