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矢交墜兮士爭先 （十五）

    他們的小隊長戰(zhàn)死了，他們沒能按時搶回存放毒氣彈的倉庫。如果他們無法在另外一個小隊發(fā)起進攻之時，表現出足夠的勇氣。尋常士兵還好，隊伍中的幾個低級士官，過后肯定會受到上司的嚴懲。

    “攔住他們，不惜任何代價！” 李若水抬手擦了一把臉上的雪水和汗水，啞著嗓子下令。

    情況岌岌可危！雖然他和王希聲等人，事先已經盡可能地高估了日軍的戰(zhàn)斗力和戰(zhàn)斗意志。事實卻證明，小鬼子的戰(zhàn)斗力和戰(zhàn)斗意志，比他們預先估計的，還要強悍數分。如果防線被鬼子兵迅速突破，即便張統瀾等人現在就帶著毒氣彈撤離，也走不出多遠。

    “噠噠噠噠噠噠……”

    “乒乓，乒乓，乒乓！”

    “轟??！” “轟??！” “轟??！”

    射擊聲和手榴彈爆炸聲，此起彼伏。第一突擊分隊的戰(zhàn)士們，都知道不能讓鬼子繼續(xù)向倉庫靠近。利用手中武器，盡可能地給鬼子制造殺傷。

    他們彼此之間的配合很默契，他們所采用的戰(zhàn)術也很符合實際。然而，他們卻只能打倒那些發(fā)起亡命沖鋒的鬼子，拿兩輛小豆坦克和跟隨在坦克之后的其他鬼子步兵無可奈何。

    只能算是輕型戰(zhàn)車的小豆坦克，在西方列強眼里就是個笑話。對抗中國軍人手里的機槍、步槍和手榴彈，卻毫不費力。安裝在小豆坦克上的重機槍，則在其步兵的密切配合下，不停地轉換目標，噴吐火舌。很快，就讓中國軍人手中的兩挺捷克式陸續(xù)變成了啞巴。

    “敢死隊，準備實施接近爆破！” 李若水接連換了四次射擊位置，才避免了自己也被小豆坦克上的重機槍盯上。不敢再做任何耽擱，咬著牙準備派出敢死隊，以手榴彈和炸藥包強行反擊。

    “是！” 左平答應一聲，帶著幾名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戰(zhàn)士，抱起炸藥包，從左右兩翼朝坦克迂回靠近。只可惜，大雪滿地，人根本跑不起速度。還沒等他們靠近到距離坦克三十米內，跟在坦克尾部的鬼子兵就發(fā)現了他們。幾十條三八大蓋一起開火，將他們壓得趴在雪窩子里，再也無法抬頭。

    “所有人，攻擊坦克附近的鬼子，給敢死隊提供掩護！” 李若水看得兩眼發(fā)紅，冒著被車載機槍掃中的危險，跳上一堵土墻，居高臨下向鬼子兵發(fā)起掃射。

    正在瘋狂攔截左平等人的鬼子兵猝不及防，被打得鬼哭狼嚎。坐在小豆戰(zhàn)車內鬼子坦克手敏銳地察覺到了外部火力變化，迅速地轉動車載機槍，將黑洞洞的槍口掃向李若水。就在此時，臨近戰(zhàn)車的院落內，忽然沖出一名中國人，綁在腰間的手榴彈捆兒濃煙亂冒。

    “攔住他，攔住他！” 坦克內部和附近的鬼子兵大驚失色，紛紛調轉槍口，趕在手榴彈爆炸之前，將那名中國人打倒?！稗Z?。　?nbsp;手榴彈捆兒爆炸，血rou橫飛，五六名躲閃不及的日寇，被英雄一道拉進了鬼門關。

    還沒等周圍的其他鬼子兵從震驚中回國神，小豆坦克側后方的斷墻后，忽然又沖出了三名中國人，其中兩個各自舍身撲向一輛坦克，第三人則直接向附近的日寇們敞開了懷抱。

    “轟！” “轟！” “轟！” 接連三聲巨響，兩輛小豆坦克全都上了天。周圍的鬼子兵東倒西歪躺了滿地。

    “殺光他們，給勇士報仇！” 李若水看得頭皮發(fā)乍，端起輕機槍，從土墻上一躍而下，朝著對面被炸懵了的日寇就是一串掃射。

    “給勇士報仇！” 王云鵬等人怒吼從藏身處沖出來，步槍、湯姆遜、盒子炮一起招呼。將剩余的鬼子兵像趕羊一般，趕得滿村滿巷子亂竄。

    舍命炸掉日寇坦克的不是學兵團的弟兄，學兵團的敢死隊員，根本沒機會靠近坦克。這當口，還在村中與鬼子周旋的，毫無疑問，就是力行社的特工。而這次行動，力行社總計才來了六個人，轉眼之間，便有四人以身殉國。

    “團長，團長，魏大哥，魏大哥受傷了！” 一聲嚎哭突然背后傳來，讓李若水不得不停止日寇殘兵的追殺。迅速扭過頭，他看到張統瀾滿是淚水的臉。一名力行社特工抱著魏華清站在此人身側，沿著兩條大腿褲腳邊緣，鮮血淅淅瀝瀝而下。

    “老魏——” 李若水果斷將機槍丟給身邊的警衛(wèi)，快步返回，借著火光，查看魏華清的傷勢。后者卻伸手推了他一把，喘息著催促，“趕緊組織撤離，鶴壁縣城距離這里沒多遠，咱們耗費的時間太長了，城里的鬼子兵隨時都可能殺過來！”

    “給王營長那邊發(fā)信號，讓他們先走一步！” 李若水毫不猶豫接受了魏華清的建議，然后繼續(xù)低頭查看對方的傷勢。

    傷口在小腹，是貫穿傷，三八大蓋兒在近距離射擊所致。如果送到醫(yī)務營，也許用不了兩個月，老魏就能再度生龍活虎。然而，如果抱著他奔行數百里，恐怕沒等抵達醫(yī)務營，此人就會因為鮮血流盡而死。

    “趕緊走吧，別費這個勁了?！蔽喝A清對自己的傷勢，比李若水還要了解。努力笑了笑，輕輕搖頭，，“帶著證據，趁鬼子大部隊趕來之前！這里，這里交給我！我家就在附近，從小沒少偷人家的魚吃。我算是生于斯，長于斯……”

    “一起走！”李若水咬著牙吼了一嗓子，就準備將魏華清打暈了直接帶走，“我背著你，等到了安全處，想辦法給你緊急輸血……”

    還沒等他來得及將想法付諸實施，身側不遠處的矮墻上，忽然翻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李哥，快撤。大王布置在外圍的暗哨發(fā)來警訊，鬼子的援兵距離這邊不到三里。

    “走吧，不要用定時炸彈了，把起爆器交給我！我家就在附近，從小沒少偷這個村子的魚吃。我算是生于斯，長于斯！” 魏華清艱難地抬起手，用力拉住李若水的衣袖，再度低聲重復。

    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理由很荒唐，卻讓李若水無法反駁。只能舉起手，紅著眼睛向老魏行了一個軍禮。

    “小唐，你跟著李團長一起走。把我放在倉庫里，布置好炸彈后，再幫我關上門！” 魏華清笑著舉手于額，然后又笑著向懷抱自己的特工吩咐。一切都好像順理成章。

    “隊長——” 特工小唐抱起魏華清，大步沖進了倉庫，一邊跑，一邊放聲嚎啕。

    “哭個屁！干咱們這行的，誰敢保證能活到七老八十？有那功夫，不如給老子點一根兒煙?！?nbsp;魏華清的笑罵從哭聲后傳來，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灑脫。

    李若水默默跟了進去，脫下棉衣鋪在了地上。馮大器、張統瀾、張笑書三人紅著眼睛緊隨其后。很快，地面上就由棉衣鋪成了一張軟床。

    魏華清歪著身子躺在“床上” ，看著弟兄們忙忙碌碌地將炸藥包擺滿毒氣彈倉庫的每個角落，雷汞通過引線連向自己身邊的引爆器，抽煙的模樣好生悠閑。

    陷阱很快布置完畢，李若水和馮大器等人，向魏華強施禮告別，然后緩緩合攏倉庫大門，轉身離去。在邁動腳步的剎那，大伙耳畔忽然又傳來了一曲戲謔的河南小調，“臘月二十三，大雪封了山，拎上兩只大白鵝，去找那小英蓮……”

    “英蓮她家不遠，就在山那邊，高墻闊籬笆，谷倉頂著天。她爹金老三，天生一個勢利眼……” 小唐抹了把眼淚，大聲相和。

    “天生一個勢利眼，只認大銀元。白鵝吃落肚，眼皮向上翻。養(yǎng)女兒十八載，賬必須算一算。想娶回家怎能太簡單……”

    幾個河南籍的老兵，扯開嗓子，越唱聲越高，唯恐倉庫里的老魏走得太孤單。

    歌聲陰陽怪氣，越往后，內容越是露骨。從情人之間偷偷見面拉手、接吻，一路唱到爬上炕，顛倒鸞鳳。李若水以前很不喜歡這首歌，聽到麾下弟兄唱，就會大聲喝止。而今夜，他去希望弟兄們一直唱下去，唱到天長地久。

    這個希望，注定是奢求。

    短短五分鐘后，一聲爆炸，俚歌戛然而止。

    大伙含著淚回頭望去，只見一團暗綠色的煙云伴著火光騰空而起。剛剛殺入村內的鬼子援軍和分散躲在村中房屋鬼子殘兵，絕望地四散奔逃，卻無論如何都逃不出煙云的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