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首身離兮心不懲 （三）

    拜望了朋友家的老人，又無意間打開了一個心結(jié)，李若水精神大振。先偷偷又回了一趟家，給二叔李永壽留了個紙條。然后拿著偽造的良民證，找了一個檔次還不錯的旅館，臨時處理掉手頭工作，美美地睡到了天亮。

    洗臉，刷牙，用早餐，一切都是駕輕就熟。

    梳了個油亮的分頭，帶了副時髦眼鏡，再對著鏡子貼好了八字胡，抓起圓禮帽。他忍不住對著鏡子內(nèi)那個身穿長袍的家伙連連搖頭：“怪不得那天晚上被車夫罵做漢jian，這打扮，我自己看到都想拔槍！”，說罷，無可奈何地將帽子扣在頭上，起身出門，直奔旅館前面不遠處的一家茶樓。

    應約而至李永壽在茶樓門口，看著行裝招搖的李若水，緩緩從人力車下來，儼然一副倜儻的富家公子派頭。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又一抽一抽的疼，趕緊迎上去，壓低聲音抱怨：“小麒，你怎么選了這么個人多的地方！還穿成這樣，怕日本人認不出你來么？”

    李若水仿佛聽不見一般，微笑著向他點頭致意，“李會長，好久不見，里面請”。

    “里邊請，里邊請！”李永壽不知道自家侄兒到底準備唱哪一出戲，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跟著他往二樓的包間走。

    上樓的時候，李永壽盡量低著頭，避免遇到熟人。誰料進了訂好的包房一看，頓時又打了個哆嗦，兩腿開始發(fā)軟。

    那間包房居然是臨窗的，可以將外邊的景色一覽無余！當然，外邊的日本憲兵或者巡警，一抬頭也能看清他倆的身影。

    “小麒啊，二叔真的知道錯了，并且已經(jīng)誠心痛改前非了?。　崩钣缐鄢弥€沒被外邊的人注意到，李永壽將身體趴在桌子上，苦苦哀求，“一旦讓日本人看到我跟你偷偷摸摸在一起喝茶，他們怎么可能放過我啊。如果我被抓了，你三叔又不是個省心的……”。

    “怕什么，外邊有四個我的人呢。他們和我一樣，都隨身帶著家伙！”李若水笑了笑，裝出一幅有恃無恐模樣“如果有人認出我來，弟兄們立刻就會殺人滅口，然后，我們帶著你直接出城，去我們軍統(tǒng)的秘密據(jù)點兒！保證讓任何人都傷害不到你！”。

    李永壽不聽還好，一聽李若水還帶了弟兄，額頭上頓時又冷汗?jié)L滾。一邊不停的拿著絲綢手帕擦汗，一邊小聲求饒：“小麒，我的親侄子。你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直說還不行嗎？我都答應你，身在曹營心在漢了。你只要派人把清單給了我……”

    “昨晚寫條子約你今天在這里見面，就是為了給你清單！” 李若水瞪了自家二叔一眼，冷冰冰的打斷，“否則，你以為我有功夫搭理你？”

    說罷，將昨晚睡覺前臨時趕出來的物資清單，朝李永壽面前輕輕一拍。不再看對方的表情，笑呵呵地端著茶杯，看起了樓外的風景。

    雖然事實上，并沒有任何弟兄在附近接應，但是，他卻絲毫不怎么擔心被鬼子和漢jian盯上。原因也不是由于藝高人膽大，而是臨來北平之前，根據(jù)地的幾個“老交通”們，曾經(jīng)親口向他介紹經(jīng)驗，鬼子和漢jian都狗眼看人低。總覺得八路土，八路窮，所以最喜歡抓著貧民老百姓打扮的人亂咬。而你越是衣著光鮮，漢jian們就越不愿意主動去招惹。一旦鬼子沒有了漢jian引路，找上你的機會也跟著下降一大半兒。

    “這，這上邊雖然沒多少西洋藥，但有好些東西，都是緊俏貨，不太，不太容易辦啊！” 李永壽拿著清單迅速過了一遍，冷汗停了，臉色卻更加難看。

    “容易辦，我又何必找你！實話告訴你，眼下北平城內(nèi)，偷偷給自己留后路的人有的是，你要是不愿意接這單子，現(xiàn)在起身下樓就行，我肯定不攔著你！“ 知道自家二叔這人就不能給好臉色，李若水把眼睛一瞪，惡聲惡氣地回應，

    ”我，我辦，我辦就是！“ 李永壽頓時就軟了下來，慘白著臉不停地點頭。

    ”這次只是考驗，你若是辦得好了，下次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和你接頭！如你拖拖拉拉，下回我的人找你接頭，就是警察局對面的那個白俄館子！” 李若水根本不看他的表情，扭過頭，對著透明的玻璃窗小聲補充。

    說話間，他目光突然被直接吸到了馬路對面。一家掛著’錦緞閣’牌匾的店鋪門口，有個身著豆青色外套的女子，正對著窗口招手。

    李若水“嚯”的一下就站起了來，雙目當中，瞬間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是鄭若渝！沒想到居然能在這里看到她！更沒想到，她隔著一條寬闊的馬路和一道玻璃窗，居然也能認出自己！

    本能地就想沖下樓去，跟鄭若渝一訴別離之苦。然而，就在他轉(zhuǎn)動目光，判斷是否有暴露的危險之時，一輛黃包車飛馳而至。鄭若渝神大大方方地坐了上去，被車夫拉著，迅速遠離。

    “原來，她是在叫車！” 李若水又楞了楞，苦笑著搖頭。

    心中狂熱，迅速消退。他手扶桌案，緩緩坐回了原來的位置。

    這已經(jīng)不是三年前的北平了。他們的身份，也不再是那一對兒無憂無慮的學生情侶。

    “我不能害了她”，“我不能害了她”，一個聲音，在心中反復吶喊。他的臉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胸口處，也如同被人狠狠砸了一拳，又悶又疼。

    “小麒，小麒，你怎么了？！” 李永壽敏銳地看出來，自家侄兒忽然間變得精神恍惚。再度放下清單，小心翼翼地詢問?！笆遣皇悄睦锊皇娣耍艺J識一個西洋醫(yī)生……”

    “沒事兒，我忽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任務得趕著去完成！” 李若水又做了一個深呼吸，臉色迅速恢復了正常?！蔽蚁茸吡耍?，你好自為之！三天后，我會派人通知你貨物送到什么地方！“

    ”哎，哎，好自為之！好自為之！“ 李永壽不敢再問，躬著身子連聲答應。直到李若水的腳步聲，徹底在樓梯口兒消失，才長出了一口氣，緩緩坐回了椅子上。

    揭開茶蓋，他打算再來一口茶壓驚。猛然間，卻又想起大侄子方才說的話，“下次找個沒人的地方，和你接頭”，頓時又打了哆嗦，慘白著臉，欲哭無淚：“造孽啊，還有下一次！這是要坑死我，才肯定算完了??！我李二到底缺了什么德，居然攤上了如此一個害人精做侄子！”

    “大叔，麻煩您回一下頭，去剛才上車那地方！” 下一個十字路口，鄭若渝忽然從黃包車上坐直了身體，用顫抖的聲音命令。

    剛才有人在窺探自己，卻不是漢jian和偽警。漢jian和偽警，如果懷疑上了自己，這會兒一定會像餓狼一般緊追不舍，而不是任由自己飄然離去！

    ”哎，小姐，您坐好嘍！“ 難得拉到了一個禮貌的大家閨秀，車夫爽快地答應一聲，迅速轉(zhuǎn)身。

    黃包車以比先前快了一倍的速度，返回了茶樓附近。鄭若渝警惕的轉(zhuǎn)過臉四下張望，想找出點什么線索，卻一無所獲。

    大街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一個她所熟悉的身影。先前那種被人遙遙窺探的感覺也徹底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從沒存在過一般，完全屬于她過于緊張而產(chǎn)生的誤判。

    沒被任何盯上，對于一個殺手來說，是最幸福不過的事情。然而，不知道為何，鄭若渝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不小心丟掉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然而，到底丟了什么，她悄然摸索自身，卻判斷不出。刺殺用的手槍、自殺用的毒藥、日常用的錢包，還有，還有錢包里那張黑白照片，全都好好地放在應該放的地方，與今天從家里出發(fā)之前，一模一樣。

    那是一張合影，照片上的李若水，身穿燕京大學的學生制服，干凈的面孔上，灑滿了陽光。

    照片上的她，還做高中生打扮，衣袂飄飄，長發(fā)齊肩。

    那時候，他們都曾經(jīng)以為，畢業(yè)后就可以成親，然后一輩子長相廝守，比翼齊飛。

    那時候，他們誰都沒料到，畢業(yè)的日子，會是如此之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