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終剛強兮不可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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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終剛強兮不可凌 (三) 仿佛半空中打了個一個霹靂,李若水被驚得目瞪口呆。他愣愣地看著昔日的小兄弟,眼神僵直,身體微微顫動,半晌,才艱難地詢問,“你,你說得,說得是真的。若渝,若渝她,她真的做了軍統(tǒng)……” “呸,重色輕友,我剛才提了那么多人,你卻只聽見了一個若渝姐!”袁無隅氣得直翻白眼兒,側著身子繞過李若水,快步走向門口,”小二,結賬!“ 隨即,又輕輕拉了一把李若水,”咱們上車聊,我開車帶你逛逛日本鬼子鐵蹄下的北平!“ “嗯,嗯……” 李若水噬魂落地答應著,跟在袁無隅身后。下樓梯時一個踉蹌,差點沒直接栽倒。多虧了后者及時扶了一把,才避免了當場獻丑。 袁無隅車技很高明,座駕汽車,也是這兩年的最新款,掛著德國商社的特別牌照,在北平城內,輕易沒有偽警和漢jian膽敢阻攔。 他駕駛著汽車,在遠不如當年繁華的街市上穿行。很快,就出了東直門,將所有喧囂和壓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注1:過去的北京,繁華區(qū)域只有二環(huán)以里那么大一點兒。截止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國貿(mào)那塊還是釘馬掌的地方,望京則是一片莊稼地。) 汽車內和汽車外,迅速安靜了下來。安靜得讓人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在跳動。李若水定了定神,摘下禮帽和墨鏡,將肩膀緩緩靠在座位上,笑著夸贊,“胖子,你的車技不賴。我還以為,你袁家大少,出入都有司機代勞呢?!?/br> 這純屬于沒話找話,為的則是盡快擺脫剛才那個消息對自己的沖擊。李若水曾經(jīng)多次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還能跟鄭若渝并肩而戰(zhàn),生死與共。卻從來沒想到,鄭若渝居然早已加入了軍統(tǒng)外圍組織,鐵血除jian團! 這讓李若水心中,震驚和欣慰交織,短時間內,很難消化得下。欣慰的是,自己所愛的人,果然如同自己希望的那樣,依舊沒有向鬼子屈服,也沒有選擇棄國家民族與不顧,躲在小樓里去做鴛鴦蝴蝶夢。 讓他震驚的則是,鄭若渝身在受軍統(tǒng)領導的鐵血除jian團,并且通過袁無隅給出的名字順序推斷,此刻她在鋤jian團中的職位還不算低!那樣的話,將來兩個人之間,變數(shù)無疑會增大很多。畢竟,眼下不是1937年,國共剛剛決定兄弟聯(lián)手,抵御外辱。重慶那邊,趁著日本人攻勢放緩的機會,已經(jīng)發(fā)起過不止一次反共浪潮,而軍統(tǒng)中的某些部門和人物,則是反共的急先鋒。 但是冷靜下來再仔細想,李若水心中的震驚,就漸漸衰退,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份坦然。 馮大器可以去做軍統(tǒng),鄭若渝為何就不可以?軍統(tǒng)中也不全是光顧著內斗的兩頭蛇,也有魏華清那樣鐵骨錚錚的好漢子。也有馬先生那種終日行走于日寇的槍口下,卻無怨無悔的真英雄。 以鄭若渝的性格,即便做了軍統(tǒng)外圍組織的高級干部,甚至做了軍統(tǒng)特工,也會是一個赤心報國的霸王花,而不會跟那些光懂得內斗的兩頭蛇同流合污! 他對鄭若渝有信心,正如他自己從未懷疑過自己的眼睛。他知道,將來自己與鄭若渝在哪天,肯定會重逢。那時,如果時機成熟,他就會悄悄告訴她,自己已經(jīng)成為了一名八路軍戰(zhàn)士。他相信,以她的聰明與體貼,會做出一個讓雙方都不出意料的選擇。 此外,袁無隅也是鐵血除jian團的高級干部。但袁無隅卻一直在悄悄在為根據(jù)地做事。以此類推,鄭若渝的未來,想必也能一樣! “那多不方便???!” 袁無隅卻不知道,李若水這么快,就已經(jīng)有了主意。一邊開車,一邊笑著回答,“我現(xiàn)在可是北平城內有名的花花大少,喜歡我的女人,從東直門能排到西直門。到哪都有司機跟著,像個尾巴一般!多礙事啊!” “也對,你的事情,別人知道的越少越好!” 李若水自動過濾掉有關女人排隊的話,非常理解地點頭。 “李哥還記得怎么開車不?要不,就把這輛車一直開回根據(jù)地去吧?!痹瑹o隅越看李若水越順眼,用手輕輕拍了拍方向盤中央的喇叭,笑著承諾,“送你了,慶賀你終于又回到了北平。當初在邯鄲那會兒,我真的不敢想,咱們倆居然還有搭檔的那一天!” “是啊,我也沒想到!” 心中又涌起一股暖意,李若水側過頭,看著袁無隅的臉,低聲感慨。 春日的陽光從背后射過來,穿透車窗,照亮袁無隅英俊的面孔,還有面孔邊緣那些細細的絨毛。讓此人顯得非常年青,帥氣,就像一個個剛剛踏入校門的大一新生,徹頭徹尾的福里思曼(freshman,早年英美對于大一新生的稱呼)。不清楚底細的人,恐怕誰都想不到,這個看著風流倜儻,年少多金的公子哥,居然掌握著一條為晉察冀根據(jù)地提供物資的重要渠道,同時,也是軍統(tǒng)外圍組織鐵血除jian團的二號大管家! “我很開心,沒被你們甩得太遠,真的!” 袁無隅忽然也扭頭看向李若水,目光之中充滿了坦誠,“當初內臟受傷,醫(yī)生說我再也無法重返戰(zhàn)場,李哥,你猜不到我當時有多絕望。幸運的是,老天爺沒有放棄我!” “是你自己沒有放棄!” 李若水笑了笑,嘉許地點頭,“好好開車,當心撞到老鄉(xiāng)?!蹦銈儙讉€都挺好吧?” “大家都很好?!痹瑹o隅非常聽勸,將目光快速轉回正前方,重重點了點頭,“好得沒法再好了。我們幾個的家族,都是日本人的懷柔對象,所以偽警和漢jian們,輕易不敢懷疑到我們頭上。借著這種便利,大伙都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情。如今,若渝姐是我們除jian團a組的組長。明欣和小柔都在b組,主要負責刺探情報。明欣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么愛哭鼻子了,小柔的膽量也變大了許多。大馮是馬站長帶過來的,算是嫡傳弟子。一來就做了c組的老大。最近幾個月,主要刺殺任務,都是他在執(zhí)行。他長得還是老樣子,不過身上殺氣很重。偶爾面色一沉的時候,我都覺得有點兒害怕。估計現(xiàn)在只有你和馬先生能鎮(zhèn)住他?!?/br> 這番話的信息量很大。李若水琢磨了一會兒才把它理順當。既然提到馮大器算是馬漢三的嫡系,那就不僅僅是除jian團小組長這一個身份了。他本人在軍統(tǒng)北平站內部,恐怕也早就被當做了種子來培養(yǎng)。不過,倒也沒什么關系,袁無隅既然能做雙料特工!馮大器早晚也能。以馮大器那嫉惡如仇的性格,肯老老實實做軍統(tǒng)特工,才怪! 盡管如此,他依舊有些擔心袁無隅的安全。收起笑容,小聲問道:“無隅,你的身份除了我和大王,還有誰知道你在為根據(jù)地做事?我是問,我們幾個人中間?!?/br> “李哥,我加入根據(jù)地,比你早。紀律,我也比你更懂!” 袁無隅翻了個白眼兒,低聲強調。隨即,將車子慢慢駛入一條鄉(xiāng)村土路。等四周幾乎看不到人影了,方熄火停車,回過頭,帶著幾分悵然補充,“李大哥,只有你和大王,其他人,包括金明欣,我都沒告訴。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說?!?/br> 李若水剛剛在心中,接受了鄭若渝是軍統(tǒng)的事實,對袁無隅的孤獨感同身受,抬手壓了壓后者的肩膀,笑著安慰,“慢慢來,總會有恰當時機。我相信他們,早晚會做出和咱們同樣的選擇!” “嗯,我也相信!” 袁無隅臉上的悵然,再度變成了燦爛的微笑,“特別是若渝姐和明欣!” “不過,你還是多加小心。不能著急!” 李若接過話頭,再次強調,隨即,又很是好奇地詢問,“你怎么會加入根據(jù)地比我還早?照理說,你這個袁氏影業(yè)的大少爺,與根據(jù)地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才對?” ”這你就錯了,我是吉人自有天相!“ 袁無隅瞬間忘記了心中所有煩惱,眉飛色舞,“我回到北平后,原本是想想養(yǎng)好傷就去找你和王大哥??舍t(yī)生說是我的內臟被震傷了,還有什么神經(jīng)功能癥,反正,就是個殘廢,什么都干不了,除了混吃等死。我沮喪了很久,覺得自己廢了!這輩子徹底完了!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救下了一個中學同學?!?/br> 說道這兒,袁無隅的語氣又變得有些黯然。他深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補充,“他當時身中六槍,央求我不要送他去醫(yī)院。我答應了,偷偷把他帶回家,結果,卻沒能救的了他!他在犧牲之前,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了我。讓我把一批物資的埋藏地點,想辦法傳遞給他的聯(lián)系人。我千方百計地找到那個聯(lián)系人,取得了對方的信任,誰知道,此人竟然是我公司里的一個老員工!按輩分,我還得叫他一聲五叔!你說,是不是老天爺照顧我?” “如果你不努力去完成同學的遺愿,肯定這輩子都跟你五叔失之交臂!” 李若水笑了笑,不敢認同袁無隅加入根據(jù)地,是一種單純的幸運。 “怎么可能不去?他為了那批物資,連命都不要了。我不能讓他死不瞑目!” 袁無隅想了想,用力搖頭,卻絲毫沒感覺到,自己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一旦被鬼子發(fā)現(xiàn),同樣會性命難保。 “那你又是怎么進入軍統(tǒng)的?”李若水笑著搖頭,然后又好奇地追問。做特工已經(jīng)是九死一生,而雙料特工,簡直就是終日游走在刀鋒之上。真難得袁無隅依舊每天都還是滿臉陽光。 “那說起來,更是老天爺安排了?!霸瑹o隅頓時又咧嘴而笑,臉上的表情愈發(fā)得意,”我那個五叔,原本也是軍統(tǒng)北平站的骨干。他考察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靠得住。干脆,就把我又拉入了鐵血除jian團!” “五叔呢,他現(xiàn)在還在北平站?” 李若水大吃一驚,趕緊繼續(xù)詢問。 “犧牲了,去年冬天犧牲的!” 袁無隅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眼角處,迅速涌起一層淚光?!败娊y(tǒng)組織了一次大行動,他負責掩護。結果,身中六槍。到死,軍統(tǒng)那邊,都不知道他其實還是咱們的人!” “五叔是個英雄!” 李若水心里,也涌過一絲酸楚,啞著嗓子,低聲安慰?!八咧?,能培養(yǎng)出你這個接班人,應該非常欣慰?!?/br> “是,他當晚也跟我這么說??墒牵?,我更希望他活著,永遠活著!”袁無隅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含著淚揮拳,重重地砸在了方向盤中央 ?!暗巍逼嚴劝l(fā)出一聲長鳴,剎那間,打碎郊外的寂靜,驚起漫天的鳥雀。 “我也希望。希望每一位像咱們這樣的抵抗者,都永遠活著?!崩钊羲劢且灿行┌l(fā)濕,雙手抱住袁無隅的肩膀,低聲安慰,“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按理說,我不該信鬼神,但是,我卻希望,他們英魂不散,永遠在天空中看著咱們。” (注1:日月雙懸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取自張蒼水抗清失敗的絕命詩。) “我記住了,李大哥?!痹瑹o隅抬起頭,用手迅速抹去臉上的淚水,“對不起,讓你看到我失態(tài)了。我平時不是這樣,只是一直找不到人說這些,今天,見到你,就有些控制不??!” “我知道啊,就像我見到你和大王,也總是什么話都想說!” 李若水非常理解這種感覺,含著淚點頭。 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目睹了太多的同伴犧牲,也經(jīng)歷了太多的無奈,甚至被他的親叔叔看做害人精,詛咒他怎么不早點死。若說心里頭不委屈,不孤單,那純粹是自欺欺人! 他同樣需要減壓,需要發(fā)泄,需要找個理解自己的人傾訴,甚至在找不到人的時候,躲在僻靜處自己放聲大哭。可哭過之后,他卻仍然要振作起來,去繼續(xù)沿著自己選擇的道路前進,去完成這個時代交給自己的使命! 由己及人,他知道,袁無隅承受的壓力更重,更多,受到的誤會更深,平素也更孤獨。自己在根據(jù)地,好歹還有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事,有一個慧眼如炬的政委,有王希聲這個生死兄弟。而袁無隅,大多數(shù)時候,卻只能獨自去面對,去承受所有。哪怕跟同樣曾經(jīng)共死的兄弟,都不能說太多心里話,更不能主動暴露身份! 正默默地想著,卻見袁無隅又伸了懶腰,瞬間變得生龍活虎,“李哥,物資我都準備好了。如果你沒別的事情,咱們現(xiàn)在就回去取物資,押送出城。如果你想去看看若渝姐……” “不,按原計劃行動。大王他們在城外等著我呢。去晚了怕夜長夢多?!崩钊羲亮讼卵劢牵闳淮驍嗨脑掝^,“至于若渝,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不到時機成熟,我也不會告訴她。無隅,如果沒等時機成熟那一天,我說如果,如果沒等到那一天,我已經(jīng)不在了。你,你就記得,記得想辦法讓她知道,我其實是八路軍?!?/br> “李哥,我知道!” 袁無隅本該拒絕,猶豫了一下,卻用力點頭。 國難當頭,沒有任何抵抗者,能夠保證自己長命百歲。與其讓李若水心里始終牽腸掛肚,不如干脆地答應他的要求,讓他肩頭少幾分壓力,心內多一分踏實。 轎車再度啟動,掉頭返回北平,朝著大象影業(yè)的方向緩緩駛去。 臨街茶樓中,不時傳出來幾句嘶啞的老生吟唱,“蒼水兄,這輸贏成敗,自有天定。你我何必,效那奮臂螳螂……” 另一個宏亮的老生腔調,迅速響起,在太陽雨中斷斷續(xù)續(xù),“你道是輸贏天定,我看的卻是國破家亡,涂炭生靈。你叫我迷途知返,我卻見,錢塘潮頭,英魂化作百萬雄兵……。兒孫們,前撲后繼,定叫這乾坤重整,洗盡膻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