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的茶水微微晃動(dòng)，卻沉吟不語。只聽晉王幽幽道：“父皇子嗣單薄，當(dāng)今陛下，昭陽，還有你，都不曾見過敬德大皇兄。而我卻是跟著大皇兄一起長大的啊……皇兄自幼聰慧，先帝屢屢教導(dǎo)我，讓我向皇兄學(xué)習(xí)。若不是當(dāng)年的那一場(chǎng)變故，恐怕如今……”他停住了話頭，旁邊的隨行內(nèi)侍呈上了一個(gè)畫軸。

    “老早便想把這個(gè)贈(zèng)給meimei，只是沒有機(jī)會(huì)?！睍x王道：“今日，也算是圓了我這么多年的一個(gè)念想吧?！?/br>
    內(nèi)侍緩緩展開畫軸。

    那泛黃的畫紙上，尚未弱冠的少年身著太子華服，手握書卷迎風(fēng)而立?？此~前碎發(fā)輕舞，眉眼俊秀，果然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再看那旁邊的落款，早已過去了二十余載。

    幼年時(shí)，時(shí)常聽得母親夢(mèng)中哭泣，念著那早逝的哥哥，和慘遭不測(cè)的外祖一族；

    再往后，等她千辛萬苦找到了敬德的陵墓，而他早已化作一堆白骨，靜靜地沉睡在那幽靜的山谷里，與世無爭(zhēng)。

    又聽晉王低聲道：“若是論起賢德，我們兄弟三人，誰又能比得上大皇兄？”

    沅葉輕輕斜了他一眼，晉王立刻住了嘴，抬手道：“本王糊涂，哈哈，本王糊涂！先太子畢竟走了那么多年，如今陛下英武睿智，誰都不能及！”

    “那就謝過二皇兄的好意了?！便淙~命人收過畫軸，晉王也順勢(shì)起身告辭了。

    “二皇兄有急事？怎么不再坐一會(huì)兒？”她笑著留客。

    “不了，為兄還真有急事，要入宮求見陛下。”晉王笑道：“過些時(shí)日便是父皇的祭日，為兄的母妃身份低微，都這么多年了，為兄想給母妃討個(gè)哀榮，也算是盡一點(diǎn)孝心吧。”

    沅葉道：“哦……”

    晉王道：“meimei保重，為兄告辭了?！?/br>
    本月初七是先帝的祭日，沅葉卻臥病在床，無法隨從皇帝拜祭帝陵。

    周焱便命太醫(yī)來瞧她，只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而已，沒什么大礙。打發(fā)走太醫(yī)，她身著素服，斜臥在榻上望著窗外。烏黑的長發(fā)懶散的綰了一個(gè)髻兒，襯得她臉色雪白。

    當(dāng)白霽走入院中的時(shí)候，望見桃葉正在廊下坐著，握住小扇輕輕地?fù)u。沅葉的防心極重，但凡熬藥的事宜皆是桃葉親手親為。他便快步走了過去，先是聞了聞藥味兒，再俯身輕聲問：“桃葉jiejie，我看二jiejie不過是感了風(fēng)寒，怎么就下不得床了？”

    桃葉抬起臉，淡淡道：“心病難醫(yī)啊?！?/br>
    白霽雖然年少，可他素來聰慧玲瓏，一聽便懂。緩緩?fù)崎_沅葉臥房的木門，他躬身道：“jiejie?！?/br>
    “你來了？”她瞥了白霽一眼，道：“你不隨陛下去帝陵，來我這里作甚？”

    白霽笑道：“霽兒不過是個(gè)沒有品級(jí)的探花郎，怎有資格去帝陵。再者……”他悠悠看了沅葉一眼：“霽兒不愿去帝陵的心情，亦如jiejie一般?！?/br>
    這番對(duì)話，也只有沅葉能聽懂。姐弟倆對(duì)視良久，直至桃葉端著藥推門而入，才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她端過瓷碗，卻沒有喝藥，只是吩咐道：“桃葉jiejie去門口瞧著，任何人來見我，都說不見?！?/br>
    桃葉心知這姐弟二人有要事商議，低聲道：“是。”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午后的公主府內(nèi)格外寧靜，沅葉順手將藥碗放在一旁。只聽白霽漫不經(jīng)心道：“聽聞陛下前幾日給晉王的母妃追封了慧賢太妃。”

    “誰稀罕?！便淙~冷冷道：“生既不同心，死又何必同xue。若人死后真有知，我只愿母后在地下莫要瞧見他?！?/br>
    白霽淡淡一笑：“是啊，只可惜結(jié)發(fā)夫妻不白頭 ，姑母活的時(shí)候被那人排擠出宮，逝世后還要被她占了位子，真可謂是從生到死，都沒有贏過她?！?/br>
    “白霽！”

    見她動(dòng)了怒，白霽不以為意，側(cè)身悠然看著墻壁上的畫卷：“只可惜大表哥走的早，不然，如今誰敢插手jiejie的婚事呢。十幾年了，該死的死了，該抄家的抄家了，可是屬于我們姐弟的，壓根沒有拿到……”

    “你認(rèn)得他？”沅葉有些吃驚。

    “和jiejie這般相似，我怎不知，這邊是敬德先太子，霽兒未曾謀面的大表哥?！卑嘴V回首一笑：“說到底，白霽今天便是來問jiejie一句話，jiejie這是要收手了嗎？”

    要收手了嗎？

    賤婢已死，葛相抄斬，若是她肯安心過日子，周焱必不會(huì)薄待她。她勾了勾唇，望著白霽緩緩一笑：“依我看，霽兒不是來給大jiejie當(dāng)說客，反而是要來說服我呢。不過我已榮至長公主，霽兒身為探花郎，不日就要加官進(jìn)爵，還有什么不滿足？”

    “我知jiejie是在試探我，jiejie從來就不滿足?！彼淙~的眼，頗是嘲諷道：“本來就是屬于jiejie的東西，如今卻要?jiǎng)e人賞賜才能感恩戴德地獲得，就憑這一點(diǎn)，白霽就知道jiejie從不服氣！”

    蕭澤匆匆步入公主府，卻被桃葉攔住了：“公子請(qǐng)留步?！?/br>
    “怎么？”他眸中布滿焦慮之色，一身風(fēng)塵仆仆，凌亂的發(fā)梢隨風(fēng)亂舞。“小葉子生了什么??？”

    “偶感風(fēng)寒，公子無須擔(dān)心?！碧胰~向后望了望，輕聲道：“白公子來了，姑娘特意吩咐，任何人都不能入內(nèi)?！?/br>
    “連我也不行么？”

    桃葉堅(jiān)定道：“不可。”

    “好，我便在這里等她?！彼阕诹鴺湎碌氖噬希蠹s過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白霽才從里面走出來。見了蕭澤，他有些吃驚，隨后抱拳笑道：“蕭大哥?！?/br>
    “你jiejie可好？”蕭澤起身道。

    白霽道：“蕭大哥放心，我自幼研習(xí)醫(yī)術(shù)，我jiejie決無大礙。先前不過說了些家常，自從聽見蕭大哥來了，jiejie早就期盼著您呢。”

    蕭澤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要前往內(nèi)室，忽聽白霽道：“蕭大哥留步?！?/br>
    “何事？”他停住了腳。

    “蕭大哥自然知道，大jiejie和宗大哥一直跟我住在一起。”白霽笑道：“這幾日聽宗大哥說，陛下有意招他為駙馬，未知真假?！?/br>
    蕭澤喉嚨一動(dòng)，沉聲道：“我知道了。”

    踏入內(nèi)室，蕭澤先瞧了瞧沅葉，再看她旁邊擱著一碗涼了的藥汁，未免責(zé)備道：“這么大了，還鬧著小孩子的脾氣，不肯吃藥?！?/br>
    她甜甜一笑：“等著哥哥來喂我?！?/br>
    他的心驟然就軟了，輕輕坐在床榻，將她擁入懷里。沅葉閉目歇了片刻，問他：“陛下如今是打算起用哥哥了么？”

    “算是把?！彼行┎幌胝劶斑@個(gè)話題。

    可沅葉偏偏不肯放過他，又問：“陛下冷落哥哥這么久，千方百計(jì)收回哥哥手中的權(quán)力，且葛相一事牽連甚廣，哥哥為何幫他？”

    “無論是為國還是為私仇，我都理應(yīng)做這件事?！笔挐傻吐暤馈?/br>
    “果真只是這樣么？”她直直地望著蕭澤的眼，清澈如許，讓他有些慌張地避開了目光。

    “是?！?/br>
    沅葉笑了笑，道：“哥哥真是個(gè)賢臣吶。”

    一時(shí)間，蕭澤倒有些分不清她的語氣，究竟是嘲諷還是稱贊。然而他心里真的有鬼，只能訥訥道：“應(yīng)、應(yīng)該的……”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快樂呀～～～

    第57章

    自那日之后， 晉王忽然待她格外親厚起來。

    沅葉且不動(dòng)聲色地與他來往，她大約能猜到個(gè)八九分，晉王是在打些什么鬼主意。恐怕這個(gè)主意， 已經(jīng)謀劃多年了。

    這日與白霽對(duì)弈， 白霽忽道：“jiejie， 前些時(shí)日我弄到了些許陛下的藥渣， 怕是……”

    “你但說無妨?！便淙~淡淡道，注視著棋局。

    他勾了勾唇， 俯身輕輕說了兩句話。沅葉正捏著棋子，聞言，右手微不可見的輕輕一顫。她鎮(zhèn)定地落下棋子，道：“你自幼熟讀醫(yī)書，造詣可在太醫(yī)之上， 可有良方靈藥？”

    “良方自然有，想必宮里的太醫(yī)也知曉。”白霽笑道：“只可惜后宮三千佳麗， 陛下日夜cao勞，縱然是扁鵲重生，黃帝在世，有有誰能救得了他？”

    何況前些時(shí)日， 晉王為了答謝周焱對(duì)他母妃的追封之情， 特意贈(zèng)予江南碧玉數(shù)名，以充盈后宮。

    “二皇兄真是費(fèi)心了。”思及此事，她不由嗤嗤一笑：“妄想憑借螢火之光而奪取天下之勢(shì)，就他手中的那些烏合之眾， 落草之寇， 未免也太簡(jiǎn)單了！”

    “jiejie何嘗不讓晉王得償所愿?！卑嘴V悠然道：“到時(shí)候jiejie臨陣倒戈，陛下必然更相信jiejie。如今朝野剛剛肅清， 正是用人之際?！?/br>
    “霽兒，你可知他想要的并不是我的支持，而是我手中之物?！便淙~意味悠長道：“然而他不知道，東西是死的，我人是活的，缺一不可。當(dāng)初大費(fèi)周章來盜我哥哥敬德先太子的墓，這筆賬焉能不跟他們算?！?/br>
    她又道：“我與他虛與委蛇數(shù)日，晉王自知手無兵權(quán)，除了竭盡所能拉攏重臣，恐怕還有私通外敵之意。他的母妃來自南疆，其余黨一直潛伏在京都；此外，晉王與塞北也私下書信來往?！?/br>
    “jiejie所說的，霽兒也曾經(jīng)想過。”白霽道：“我便是希望jiejie能借此一網(wǎng)打盡，從此了卻后患。南疆余黨不足為患，蕭大哥手握東廠實(shí)權(quán)，交給他便可；至于塞北蠻族，若是要甕中捉鱉，怕是要費(fèi)些周章。”

    沅葉道：“此話怎講？”

    “若是想讓塞北的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京都，總得有個(gè)里應(yīng)外合之人。”白霽微微一笑，道：“我想晉王定然是要拉攏北疆關(guān)卡的守將，若不成，則離間于陛下，換上自己的人。晉王謀劃多年，也不在乎再浪費(fèi)些時(shí)日，我擔(dān)心的是陛下……”

    “你擔(dān)心周焱并沒有這樣的魄力?！便淙~接住他的話，道：“若你我將此事告知于陛下，依他的性子，立刻就會(huì)將晉王給拿下了。”

    “不錯(cuò)。”白霽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依著陛下的性子，只要將晉王和南疆余黨斬草除根，北邊又有良將守著，哪里還有你我的用武之地……如此陛下雖然感謝jiejie，但總歸不如經(jīng)歷過生死之痛，恩情更重?！?/br>
    她靜靜思索片刻，道：“好?！?/br>
    雖然殘局未了，但白霽還有些旁事，便起身告辭了。沅葉又叫住了他，問：“這些日子，宗越?jīng)]什么動(dòng)靜吧？”

    “jiejie總是疑心宗大哥作甚？”白霽道：“他除了想娶你，也沒什么別的壞心思?！?/br>
    “呵，”沅葉冷冷一笑：“他太聰明，我怕他會(huì)壞事。”

    “jiejie啊，”他嘆了聲：“他當(dāng)然知道，只是他真不會(huì)害你。”

    午后陽光正好，李煦躺在庭院中閉目養(yǎng)神，忽聞晉陽長公主來了，一下子睜開眼，道：“她來作甚？”

    家仆道：“小人不知，長公主殿下已至府中，候著公子了?！?/br>
    李煦雖然被狗咬了，但是在府中歇息多日，也無大礙。便換了服冠，趕赴前堂。見沅葉頭插一根青玉簪，身著白衣，仍做男兒郎的裝扮。他心里腹議幾句，也只能依禮下拜：“微臣見過長公主?！?/br>
    沅葉抬手，輕笑道：“李大人免禮。重傷在身，還請(qǐng)坐下說話?！彼龗咭曀闹埽骸澳銈兌枷氯グ??！?/br>
    “謝殿下?！币娝镣吮娙耍铎愀行┎幻?，便直言道：“不知殿下前來，何事要與微臣商議？”

    “李大人說笑了，本宮只是來看看大人傷勢(shì)如何，哪里是有事才來貴府。”沅葉笑道，眼底卻是一片冰涼。她上下看了李煦幾眼，道：“看李大人龍筋虎猛，倒不似外界的傳言，著實(shí)讓本宮擔(dān)心了?！?/br>
    “不知外界傳言如何？”李煦僵硬道。

    “唉，那些胡言亂語，怎能污了李大人的耳朵?！便淙~擺了擺手，看著李煦，似笑非笑道：“不過同樣是話，男人經(jīng)得起，女兒家便是受委屈了。外界有些閑話，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傳來的，真讓本宮的妘meimei傷心呢?！?/br>
    李煦這才明白她此行的來意，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急切道：“殿下所言何意？妘妘，她聽到了什么？”

    沅葉看他的神色，確實(shí)是焦慮不安，不似有假。她笑了笑，淡淡道：“李大人也是有口有耳的人，不妨自己去聽聽，去問問?！?/br>
    “是，微臣愚鈍，微臣這就去打聽?！辈艑⒄f完，李煦便抱拳跑了出去，一眨眼沒了蹤跡。

    沒了家主的吩咐，李府的家仆倒有些不知道如何招待這位長公主殿下，只能看著她慢悠悠四處游走。一路賞玩，她伸手碰了碰枝頭嫩芽，笑道：“貴府春光甚美，不知府上是何人在料理家事？”

    家仆道：“回稟殿下，府中家事，全由夫人cao持?！?/br>
    “哦，想必是李太尉的夫人?！便淙~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笑道：“太尉在外守衛(wèi)邊疆，夫人在家cao持家務(wù)，也是功不可沒。說起來，本宮還不曾見過夫人，今日天賜良機(jī)……”

    當(dāng)朝長公主要召見夫人，家仆不敢不從，即刻飛奔去通報(bào)夫人。不消半刻鐘的功夫，李夫人便匆匆趕來了，身邊也只帶了一個(gè)丫鬟。行禮過后，那丫鬟偷偷一抬眼，竟失聲叫道：“恩人！”

    李夫人亦是抬起頭，望著沅葉。

    她的年齡雖然不小了，可是保養(yǎng)得極好，秀麗的臉上娥眉彎彎，眸中隱隱含了層水霧。她張了張口，好像想說些什么，又咽了下去。末了，她輕聲道：“長公主?！?/br>
    恍惚之間，她都沒注意到自家丫鬟說了句不該說的話，只是道：“你下去吧?！?/br>
    沅葉一笑，親自上前扶起了李夫人，又看著旁邊丫鬟，道：“不想本宮兩年前在城外救下的那個(gè)丫頭，竟是夫人的身邊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