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直接把手里編了好一會兒的柳條環(huán)往河里一扔，濺起了輕微的水聲。

    “但是，謝九黎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人?！鳖欀蹏@著氣說，“活人是永遠爭不過死人的?！?/br>
    沈霧沉下意識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喉結(jié)位置。

    “你喜歡謝九黎吧。”顧舟觀察著沈霧沉的神情變化，將對方的窘然收入眼中，勾起嘴角，“那只能祈禱你自己這一次確實不是什么大病了。”

    沈霧沉皺眉，倔強地緊緊抿住嘴唇。

    過了幾秒，他卻又微微低下頭去，隱忍地發(fā)出了兩聲抑制不住的咳嗽聲。

    “你和我是競爭對手，本來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但還有一個原因?！鳖欀勰托牡氐却蜢F沉停下咳嗽，才繼續(xù)說道，“我有點擔心謝九黎的精神狀況?！?/br>
    沈霧沉按捺住喉嚨里的癢意直起身：“她怎么了？”

    “謝九黎……”顧舟欲言又止，停頓了片刻才道，“她有時候似乎分不清我們和那個人的區(qū)別，有時知道那個人已經(jīng)死了，有時又覺得他還活著。我咨詢過專業(yè)人士，這種認知混淆是精神疾病的病狀之一，但粗暴貿(mào)然地打破這種認知混淆又帶有相當?shù)奈ｋU性——我不敢刺激她，擔心會激起嚴重的后果?！?/br>
    沈霧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帶著極度的不信任與審視。

    但顧舟一點也沒有動搖，他接著說：“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在只有你和我的時候，我一個人足以安撫謝九黎；現(xiàn)在多了時經(jīng)寒，事情變得復雜了。她也需要你的幫助。”

    沈霧沉站在那里抿直嘴唇聽完了顧舟的發(fā)言，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顧舟坦然地和他對視：“雖然你我想要一樣的東西，但謝九黎的健康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我會自己查證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沈霧沉冷冷地扔下這一句，然后轉(zhuǎn)身就走。

    被丟在原地的顧舟笑笑，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了。

    第一，沈霧沉知道了他是賀孤舟的替身。

    第二，沈霧沉就算確認這一點，也不會暴露給謝九黎。

    顧舟并沒有說任何一句謊話，沈霧沉即使去找證據(jù)，一切蛛絲馬跡都會貼合他剛剛的發(fā)言。

    最難的第一步走好，第二步就立刻變得很簡單。

    只要讓沈霧沉接受不了自己被謝九黎當作替身的事，他就會自己離開了。

    一旦離開，他就失去了競爭力。

    至于沈霧沉或許能接受謝九黎的欺騙？

    顧舟考慮過這個可能性，但又理智地將其在腦中劃掉。

    沈霧沉的性格，顧舟做過系統(tǒng)分析。

    沈霧沉敏感多疑，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信任他人的人。

    謝九黎好巧不巧，因為一次出手相救和之后的庇護，得到了他那脆弱又來之不易的信任。

    一個人若是在完全清醒理智的情況下，自愿去當另一個人的替身，逐漸被另一個人的影子包裹蠶食……那已經(jīng)是一件令人渾身難受的事，顧舟經(jīng)歷過一次，他在過去的人生里甚至還一直是個理智派；

    但如果是在得到足夠的幫助、照顧、偏愛以后，再得知這一切都是因為另一個人而來，不甘與憤怒能瞬間燒穿任何人理智。

    ——就像沈霧沉現(xiàn)在這樣。

    顧舟在今天翻牌的原因也有這一點。

    時間拖得更久，沈霧沉對謝九黎越陷越深，說不定就會走到甘當替身的地步。

    那就拔不掉這顆棋子了。

    ……只能說，沈霧沉的病來得實在天時地利人和，顧舟要是抓不住這個機會，他就不叫顧舟了。

    第41章 你不需要我了嗎……

    謝九黎開始覺得沈霧沉的喉嚨恐怕真要去一趟耳鼻喉科了。

    她已經(jīng)勸了沈霧沉三天, 對方都表示出了對醫(yī)院的抗拒。

    “平常的小傷外傷可以在家處理，可這樣專業(yè)的問題還是得去醫(yī)院，如果沒問題的半天就能來回, ”謝九黎苦口婆心地勸，“你又不是三歲小孩, 還這么排斥醫(yī)院嗎？”

    沈霧沉坐著聽她訓話，微微低垂著腦袋，看起來一幅很乖任訓的樣子, 但謝九黎看著他的頭頂發(fā)旋就知道他沒聽進去。

    因為訓話過程中，沈霧沉已經(jīng)往她電腦的方向看了四次了。

    謝九黎無奈用一管喉糖敲敲沈霧沉的腦袋：“看什么？要用我的電腦？你自己不是有電腦嗎？”

    她說著, 把薄荷味的喉糖塞到了沈霧沉手里：“含。”

    沈霧沉撕開包裝倒了兩顆放進嘴里，頓了兩秒才用氣聲道：“這幾天，你聽錄音？”

    “是啊?！敝x九黎赤腳不怕穿鞋地道, “之所以錄下來，不就是為了這時候派上用場的嗎？”

    雖然本來是預備著沈霧沉去念大學就遠走高飛的就對了。

    得到了她的答案，沈霧沉卻好像并不滿意地沉默了下來。

    謝九黎想了想, 謹慎地修改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但錄音還是多少失真，如果你能盡快康復的話, 我覺得真人人聲還是要比錄音更好——所以我們明天去醫(yī)院掛號看一看，好不好？”

    她問得柔和, 就像剛開始遇見沈霧沉時那樣哄他。

    “我能不能恢復……對你來說那么重要嗎？”沈霧沉用極慢的語速問道。

    謝九黎在沙發(fā)前抱著膝蓋蹲下身去, 終于能看見沈霧沉低頭斂起的眉眼。

    “當然了, ”她義正辭嚴地抬頭對他保證道, “對我來說特別重要。”

    沈霧沉看了她一會兒，大概是背光的原因，黑白分明的雙眼顯得有些陰郁。

    好半晌，他才問道：“要是我生了以后或許不能再說話的病呢？”

    謝九黎眨了眨眼睛。

    其實沈霧沉的聲音是百分之百像賀孤舟的。

    這個百分之百指的是, 平時說話像、生氣時像、咕噥時像、現(xiàn)在這樣輕輕地不震動聲帶說話時也像。

    但如果不發(fā)出聲音的話……就不可能再像了。

    謝九黎張口，還沒有發(fā)出聲音，沈霧沉突然伸手用掌心蓋住了她的眼睛。

    他低聲道：“算了，不要回答我?！?/br>
    謝九黎不依不饒地問他：“那明天去醫(yī)院嗎？”

    “……去?！?/br>
    終于把沈霧沉勸動，謝九黎松了一口氣，第二天直接給沈霧沉請了個假去醫(yī)院。

    顧舟自告奮勇陪同一起去醫(yī)院，謝九黎駁回了他的請假申請。

    沈霧沉又不是斷了腿走不了路，能走能跑的還需要什么陪同幫忙。

    謝九黎把顧舟在航天大學門口就放下了，鐵面無私地叮囑他：“你好好上課?！?/br>
    顧舟在車窗口道了聲別，還特地對沈霧沉道：“希望你檢查一切都好?！?/br>
    沈霧沉似乎心情很差地沒理顧舟。

    但這也是家里互撓的日常了。

    謝九黎朝顧舟揮揮手，開車直接去了醫(yī)院。

    沈霧沉雖然拖了這么多天不肯來看病，等真進醫(yī)院的時候還是很配合的，謝九黎陪著他一套檢查做了下來，花費差不多一個上午。

    “是聲帶息rou，”醫(yī)生翻看著檢查結(jié)果，語氣平淡道，“位置還好，做個小手術(shù)就行了，問題不大，一般不會有影響的。還好你們來得早，拖得久覺得是喉炎的病人也有，聲帶息rou發(fā)展到后期是有失聲可能的。”

    謝九黎心里舒了口氣。

    雖然但是，她是真的不希望沈霧沉的喉嚨出什么大問題。

    沈霧沉還這么年輕，等她走后也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一個啞巴的路會比一個普通人難走許多。

    “手術(shù)做嗎？做的話我就給你們排上?！贬t(yī)生詢問道，“也有人會選擇不做手術(shù)，吃藥治療或者做一些發(fā)聲練習，但我還是建議手術(shù)的，一個是創(chuàng)口小手術(shù)快，一個是它的效果比較徹底?！?/br>
    謝九黎沒有立刻回答，她看了看沈霧沉，把這個問題的答案直接交給了他。

    沈霧沉只遲疑了大概一兩秒鐘的事情，就點了一下頭，啞聲道：“做?！?/br>
    就算是小手術(shù)也得排個期，按照醫(yī)囑，沈霧沉這段時間就得回家靜養(yǎng)、做好手術(shù)的準備，飲食方面也得注意。

    謝九黎回家上網(wǎng)查了一堆有用沒用的資料，當看見聲帶息rou這個病通常多發(fā)于教師歌手等等用嗓過度的職業(yè)時，雙手離開鍵盤認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

    ——難道就是她每天讓沈霧沉念書的那半個小時日積月累出了問題？

    謝九黎捂住臉，不愿再想自己在渣男的路上已經(jīng)走了多遠。

    沈霧沉從旁歪頭掃了一眼，直接把謝九黎電腦上的網(wǎng)頁關(guān)掉了。

    “不是你的問題，”他淡淡道，“半小時能出什么錯?！?/br>
    謝九黎埋在自己的掌心里，很沉痛地反省自身：“不，累積的錄音已經(jīng)夠多了，等你做了手術(shù)就好好休息，念書這事兒從今天開始就永久取消?！?/br>
    沈霧沉扣住她的手腕往下按露出臉。

    像是怕她聽不清似的，他幾乎靠近到了她的面前才發(fā)問：“你不需要我了嗎？”

    謝九黎愣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摸摸炸毛貓貓的頭頂：“怎么可能會不需要你呢，不要多想?！?/br>
    沈霧沉用很復雜的眼神看了她一會兒才松開了手，看起來不像是接受了這個解釋。

    謝九黎覺得這個復雜的眼神有點眼熟。

    她回味了幾天才找到這熟悉感究竟是從何而來——沈霧沉剛被她撿回來的時候，就總是用一種“你這個女人到底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東西”的表情看她。

    “怎么又來一次？”謝九黎抱怨道，“我還以為幾個月下來他已經(jīng)信任我了?！?/br>
    時經(jīng)寒從電腦前抬頭看了看謝九黎，又俯身看她手里一根線條都沒有的素描本：“今天不想畫？”

    “哪有畫畫的心情，”謝九黎把鉛筆在手上轉(zhuǎn)出了花樣，嘆著氣道，“養(yǎng)孩子真難?！?/br>
    “除非，他們根本不是小孩子?！睍r經(jīng)寒準確地伸手抽走被轉(zhuǎn)出殘影的筆，又隨手扔進筆筒里，“筆要是活的，已經(jīng)吐到第三輪了。”

    謝九黎把素描本啪地一聲合上，干脆犯懶地往椅背上一靠，不再去想沈霧沉的事情，而是換了個話題：“你戴眼鏡了?！?/br>
    時經(jīng)寒的體檢報告謝九黎看過，視力從來都是雙眼1.8，根本沒有近視的問題。

    這還是她一次見到時經(jīng)寒戴眼鏡。

    “防藍光?！睍r經(jīng)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