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人生，真是禍福兩相倚。

    那日周娟在拿著美娘給的銀子，去瞧大夫時(shí)，差點(diǎn)暈倒在路上。

    誰知遇到本地一位獸醫(yī)，趙盛的出手相助。送她去了醫(yī)館，直到大夫診治無礙，方才離去。

    趙家祖?zhèn)?，有一手給牛馬牲畜看病的本事。在這鄉(xiāng)下村鎮(zhèn)，可是跟醫(yī)人的大夫一樣，得人敬重，且家財(cái)頗豐。

    只趙盛在姻緣運(yùn)上，著實(shí)不濟(jì)。

    元配媳婦生二胎時(shí)，遇著難產(chǎn)，一尸兩命不說，兩三歲的大兒子也受了驚嚇，大病一場。

    原本好好的孩子，燒聾了耳朵，成了半個(gè)廢人。

    后娶的媳婦，剛一懷孕，便仗著肚子，對那啞巴長子，各種嫌棄打罵。

    趙盛一怒之下，便把媳婦送回娘家。

    言明這媳婦他是不要了，只把孩子生下給他就是。

    誰知那媳婦家里，只當(dāng)他年輕氣盛，還趁機(jī)拿喬，說想要回孩子，就不能要那啞巴。

    趙盛徹底毛了。

    干脆寫下休書，又出了一筆錢，讓媳婦趁著月份小，去把肚里孩子打了，徹底斷了瓜葛。

    且公開放話，將來他的家業(yè)，大半是要留給啞巴兒子的。若有想再嫁他的，可得想清楚了。

    這事當(dāng)年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

    有人說那媳婦不對，也有人說趙盛太狠心。

    只瞧他這樣維護(hù)啞巴長子，便是有些好心女子，也不愿嫁了。

    家業(yè)都不能均分，那誰還肯白擔(dān)個(gè)后娘名聲？

    于是這趙盛雖家境不差，卻自此成了鰥夫。蹉跎五六年，眼看就三十了。

    那日恰好他也去鋪?zhàn)永镒ニ帲樖志认轮芫?，二人就此結(jié)識。

    都是遭遇過不幸的人，彼此都甚是同情。

    但真正讓他們在一起的，倒是多虧了漢王新下的政令。

    因不許攔著寡婦再嫁，周娟公婆怕惹官司，又因在洪水來時(shí)，得這媳婦救了性命，便想收些彩禮，放她嫁人算了。

    正好趙盛也因天災(zāi)，覺得人生無常，還是該成個(gè)家，給兒子留個(gè)弟妹才好。

    他覺得周娟人品不錯(cuò)，應(yīng)該不會(huì)跟前頭媳婦似的不懂事，便找人來打聽。

    卻正好跟周娟公婆一拍即合，很快定下親事。

    今日周娟回桂花巷子，一來是給鄰居們送些喜餅，二來到底也要告知娘家一聲，省得將來扯皮拉筋。

    聽明白始末，鄰居們紛紛道喜。

    田奶奶更道，“那趙盛是個(gè)有情義的漢子，阿娟你嫁他，不虧。”

    周娟微紅著臉，她確實(shí)也挺滿意。

    她這一身光鮮，可都是趙盛買的。且早早把啞巴兒子送來她照顧，培養(yǎng)感情，光這份信任，就很值得珍視了。

    此時(shí)拉著美娘的手，才想問問她好不好，林方氏來了。

    笑得一臉賢良，還拉著周大娘。

    “阿娟啊，你來了怎不家去？害你娘巴望了半天。要說兩母女哪有隔夜仇？便拌幾句嘴，難道還一直放心上？你這要再嫁，很該跟你爹娘商議商議才是?！?/br>
    周娟看著美娘，表情頗有些一言難盡。

    在她最艱難的時(shí)候，是美娘幫了她。

    可這會(huì)子要做好人的，卻又是美娘的娘，這讓她怎么說？

    美娘一張俏白小臉，刷地冷了下來。

    這是干嘛？

    拿自己的人情賣人情？

    休想！

    想想秋大姑，方才是如何完敗鄭寡婦，小姑娘吸口氣，讓自己先冷靜下來。

    甚至，展露一個(gè)小小的微笑。

    “娘您平素cao心我和哥哥還不夠，竟連旁人家的心也cao起來么？怪道爹都說您老得快！只往后再長白頭發(fā)，可別賴在我們頭上。”

    林方氏，噎得差點(diǎn)背過氣去。

    因丈夫英俊，她極是怕老。女兒這話，簡直是往她心口撒鹽巴！

    她無非是好個(gè)虛名兒，才被周大娘幾句好話一哄，就來顯擺自己的“賢良淑德”。

    誰知卻被美娘這樣不留情面的頂了回去，這叫她往后，如何在桂花巷子立足？

    說不過，她，她就想武力鎮(zhèn)服了。

    “大人說話，有你這丫頭插嘴的份嗎？”

    眼看她抬手想打人，田奶奶把美娘往身后一扒拉，癟著嘴出聲了。

    “我說林家媳婦，小孩子說句話，你兇什么？要說前兒你還恨得直咬牙，說全是周大娘害你，才差點(diǎn)結(jié)了陰親。怎么這么快，倒替她說起好話來？莫非沒結(jié)成這親事，你心里還挺不舍來著？”

    林方氏臊得臉上火辣辣的，手定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此時(shí)，葉氏咕嘰一聲笑了，上前推了她一把，“我說林家嫂子，你這人就是心軟，禁不得旁人幾句好話。要說周家這事啊，旁人都好說，唯你家不好說話，還是趕緊回家歇著吧?！?/br>
    再怎么說，她也是美娘親娘，鬧得太難看，丫頭臉上也過不去。

    林方氏好容易得個(gè)臺(tái)階，扭身走了。

    美娘也不怕給人看見，明晃晃翻了個(gè)大白眼，伏在田奶奶膝上生悶氣。

    田奶奶慈愛的給她順著背，“不氣不氣。這世上不懂事的爺爺，懂事的孫子，多著呢！”

    鄰居們都笑了。

    林方氏遠(yuǎn)遠(yuǎn)聽著，腳步一頓。直臊得恨不得有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三兩步躲回家了。

    少了她這攪事精，又看到美娘的態(tài)度，周娟就好開口了。

    “今兒便是娘不來，我也要去找你們的。如今正好當(dāng)著眾鄰居的面，把事情掰扯清楚，省得往后麻煩?！?/br>
    她起身，拿出給娘家的彩禮。

    按本地風(fēng)俗，茶酒點(diǎn)心，一共八樣，全是上等貨。

    另有兩吊喜錢，對于一個(gè)再嫁女來說，算是很體面了。

    可周大娘臉一沉，“這么點(diǎn)錢，打發(fā)叫花子呢？沒有十，不，二十兩銀子，你休想再嫁！”

    周娟氣笑了。

    葉氏打抱不平，“你家是嫁女兒，還是賣女兒呢？從來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己。你家又沒陪送個(gè)金山銀山，她就一文錢不給，都沒二話！”

    周大娘蠻橫道，“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說二十兩，就得二十兩，少一文都不成。你要不給，我就不許你從家里出嫁，還天天上門鬧，看你還嫁不嫁得成！”

    周娟氣得直抖。

    她想到她娘會(huì)討價(jià)還價(jià)，卻沒想到會(huì)這么獅子大開口。

    這簡直是把她當(dāng)成搖錢樹了！

    忽地，一只柔白小手按上她的手。美娘清甜的聲音，如嫩菱角，脆生生響起。

    “我記得漢王布告上，說得清清楚楚。嚴(yán)禁阻止寡婦再嫁，嚴(yán)禁借著婚嫁，索要高額彩禮，變相買賣人口。周大娘，您若不信，不如去街口，找個(gè)識字先生念了聽聽？”

    她這話，如兜頭一盆冷水，讓所有人都清醒了。

    葉氏哈地笑了，“說得對！誰不服，盡管去鬧，看是誰要吃官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