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的吧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門口一個大大的柜臺，柜臺里面預(yù)備著瓜子飲料礦泉水。附近的主顧，傍午傍晚放了學(xué)，每每花三塊錢，上一時機——這是吃雞火起來之前的事了，現(xiàn)在每時要漲到四塊——靠柜外站著，刷了**上了機，美滋滋的玩著；倘肯多花一塊，便可以到區(qū)坐著，機子配置高多了，如果出到到十塊，那就能去包廂。但這些顧客，多是學(xué)生黨，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上了班的，才踱進吧里面的包房，要上泡面紅牛，慢慢的坐著玩。

    老二從大學(xué)第三周起，便在校外的咸亨吧里當了管，老板說，他樣子太傻，怕算不清帳，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學(xué)生黨，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四連坐”“五連坐”，問問機器配置，然后放心：在這事兒了吧唧的情況下，老二也煩的不行。所以過了幾天，他便被安排專管些關(guān)機重啟換鼠標之類的事了。

    老二從此便整天的坐在吧里，專管他的職務(wù)。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有些無聊。老板總是一副兇面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叫人活潑不得；只有五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五是坐在吸煙區(qū)而從不吸煙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一臉稚嫩，一看就是未成年人，但吧附近便是師大附中，常有些孩子來，老板往往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黑紅臉色，尖嘴猴腮里時常夾些傷痕；穿的雖然是校服，但又臟又破，似乎每天都跟人打架。似乎是姓伍還是武，總是一個人過來玩兒，吧的常客們，索性替他取下一個外號，叫五。

    五一到店，所有上的人便看著他笑，有的叫道：“五，你號又讓封了！”他不回答，對柜里說：“三十九號上機，拿**礦泉水。”便拿出皺皺巴巴的十塊錢。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開掛了！”

    五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昨天親自查了你的戰(zhàn)績，該賬號不存在?！?/br>
    五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除草不能算掛……除草！……電子競技的事，能算開掛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鎖腰鎖頭無后座”，什么“透視穿墻吸空投”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談?wù)?，五原來也不開掛，但年紀終歸太，見過別的開掛的孤兒大殺四方，便瞇了眼；苦于自己是個中學(xué)生，沒多少錢，買不起掛。幸而家里還算殷實，騙了父母幾次，被家長發(fā)現(xiàn)，如是幾次，父母給他的零花錢也少了。五沒有辦法，便免不了做些借同學(xué)錢的事，有時還不上，便挨了同學(xué)的打。

    但在咸亨吧，卻從沒有人欺負他。大家都是大學(xué)生，間或是社會人，看他年紀，多少照顧一些。有時玩得沒了錢，老板還會故意給他賒賬，壞笑著等他回家挨父母的揍。

    五成了一次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旁人便又問道：“五，你當真吃過雞么？”五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么連亞服000分都上不去呢？”五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全是誤封誅仙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老二可以附和著笑，老板是決不責(zé)備的。而且老板見了五，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fā)笑。五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錢用完了，便只好和看起來憨厚老實的老二搭話。有一回對老二說道：“你有兄弟姐妹么？”

    老二略略點一點頭。

    五說：“有兄弟姐妹……那我便問問你，你若是有個弟弟，會常年不來看他嗎？”

    老二想，屁大的孩子，也來問這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五等了很久許久，很懇切的說道：“沒有弟弟吧，我跟你說，當哥哥的，一定要慣著弟弟，常掛念著……”

    老二暗想，我可是獨生子呢，而且就算現(xiàn)在放開了二胎，爸媽那歲數(shù)也不太可能再要一個；又好笑，又好煩，懶懶的答道：“你就是個弟弟！”

    五顯出很高興的模樣，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桌子，點頭說：“對呀對呀！……我就是個弟弟，家里有個同父同母的親哥哥，只是時常不來看我，時候……”

    老二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

    五剛想講講自己的哥哥，見老二毫不熱心，便又嘆了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看別人玩去了。

    有一天，大約是在中秋長假后的三兩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結(jié)賬，取下賬本，忽然說：“五已經(jīng)長久沒有來了。還差二十塊錢費呢！”老二也才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

    另一個附近的中學(xué)生說道：“他怎么會來？說是父母又干架，他老娘把他帶回姥姥家過假期了?！?/br>
    老板說：“哦！”

    “他想上來。這一回，他父母吵得厲害，說是又要離婚。這時候還想要錢出來上，要得嗎？”

    “怎么要不得？”

    “嫌他不爭氣，給自己丟人，親媽打完后爹揍，放假前一天，還見他在校園里跛著走路?！?/br>
    老板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長假過后，秋風(fēng)是一天涼比一天，看著將近初冬；老二整天挨著主機，倒也被風(fēng)扇的散熱吹得暖和。一天的下午，顧客不多，老二正坐在吧臺里代著班。忽然間聽見一個聲音：“三十九號上機?！?/br>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老二站起來一望，那五便在柜臺下面蹲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已經(jīng)不成樣子。還穿著那件校服，拉開拉鎖隨意披著。看見老二，他一伸手里的十塊錢，又說道：“三十九號上機?！?/br>
    老板伸出頭去，笑道：“五么？你還差二十塊錢呢！”

    五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吧，這一回是現(xiàn)錢，不買水了?！?/br>
    老板仍同平時一樣，笑著對他說：“五，開掛一時爽，全家火葬場！”

    但五這回卻不十分分辨，單說了一句：“不要咒我！”

    “咒你？若是不開掛，怎么會咒你？”

    五低聲說道：“要罵就罵我，別罵我家人，別……”他的眼色，很像懇求老板，不要再提。

    此時已經(jīng)聚了幾個人，哄笑了一陣兒，不再戲弄他，放五玩兒去了。

    老二看著屏幕前重新高興起來的五，忽然覺得：或許他在此處，比在家里更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