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甚至荀彧說的這些話,他都猜到了大半。 漢末——或者說整個東漢,君臣之間的矛盾主線就是君權與臣權的進退,以士大夫為主的外朝大臣奮斗的目標就是奪回被君權侵占的臣權,具體的說,就是被架空的三公之權。 對后世的人來說,東漢的大臣還有相當的尊嚴,甚至算得上囂張跋扈。大臣犯顏直諫,甚至當面嘲諷皇帝的事屢見不鮮。但是在當代人的心目中,這卻是君權無序擴張,臣權潰敗的時代,名符其實的亂政。 三公坐而論道,便是最難以容忍的亂政之一。 他們與外戚斗,與宦官斗,歸根到底,都是與皇帝斗,都是為了拿回曾經擁有的臣權。 君權、臣權保持平衡,才是他們最終的目標。 只不過這個平衡的標準因人而異,因時而異。 以西漢初的標準論,東漢的三公就是擺設。 以后世的標準論,東漢的三公卻位高權重,相當體面。就算是唐宋的宰相也自愧不如,艷羨不已。 聰明如荀彧,也未必知道君權進、相權退源自儒家理論的內在基因,是不可逆轉的趨勢。 他只看到君權的不斷擴張,而皇帝本人卻沒有足夠的能力來駕馭權力,屢屢出現(xiàn)皇帝一意孤行,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 兩次黨錮的實際推動者不是皇帝,而是宦官。 孝靈帝建萬金堂,賣官鬻爵,背后的推動者也不是孝靈帝本人,而是董太后。 黨錮之禍,使黨人與朝廷離心,最后因黃巾大亂,朝廷不得不向黨人低頭。 賣官鬻爵,正直清廉之臣遭到排擠,貪腐污濁之輩卻大行其道。 最后受到傷害的還是朝廷。 荀彧說得很有道理,也是事實,這個朝代的絕大多數人都是這么想的。 但劉協(xié)原本不是這個時代的。 他來自兩千年后,看問題的角度超出了這個時代的所有人,站在了大氣層。 “荀君先在冀州,后在兗州,可曾見過袁紹的詔書?” 荀彧堅毅的眼神有些游移,沉默了片刻,才道:“見過?!?/br> “合法么?”不等荀彧回答,劉協(xié)又追問了一句?!昂虾踯骶男乃畹耐醯烂??” 荀彧搖搖頭,抿緊了嘴唇。 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袁紹的詔書是無可辯駁的矯詔,怎么可能合法。 “袁紹的詔書不合法,關東州郡奉之若寶。朕的詔書合法,卻被衛(wèi)尉懸之于壁。荀君,這是你們希望的王道么?” “陛下,衛(wèi)尉并無抗詔之意,只是形勢有變,不得不臨機決斷……” “臨機決斷,先斬后奏,都可以。但是只有先斬,沒有后奏,又是何道理?衛(wèi)尉不來,太尉先來,是擔心朕年幼,不諳政事,不理解他的一片苦心,所以要請?zhí)緛頌殡拗v解一番?” 荀彧閉上了嘴。 說到底,士孫瑞等人的錯不在先斬后奏,而在于根本沒有奏。 士孫瑞本人或許不愿意這么做,可是面對太尉掌兵的絕佳機會,他一錯再錯。 兔rou烤熟了,香氣四溢。 劉協(xié)拔出短刀,割下一只兔腿,遞給了荀彧。 荀彧有點手足無措,接了過來,卻不知道該不該吃。 劉協(xié)又割下另一條兔腿,叫過一個虎賁,讓他送給楊彪。 荀彧松了一口氣。 天子還惦記著楊彪,可見心里雖然有氣,卻還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相比之下,楊彪、士孫瑞等人的處理就有點對不起天子了。 說得好聽些,是有擔當,說得不好聽,就是專權。 “你剛才提到黨錮,朕也有一個疑問。”劉協(xié)舔著手指上的油,眼睛看著火光,眼睛深處仿佛有火苗閃動?!包h錮因何而起,為何第二次黨錮要比第一次黨錮慘烈?” 黨錮有兩次。 第一次是孝桓帝時,由孝桓帝一手掌控,其實傷害不大,被抓的人不多,死的人更少。第二年,孝桓帝就赦免了所有人,只是禁錮了幾個為首的,不準他們再入仕途。 真正造成傷害的是第二次黨錮。 這一次不僅抓的人多,殺的人更多,李膺、范滂等著名黨人都死于這次黨錮。 荀彧說道:“黨錮因黨人議政而起。第二次黨錮之所以更加慘烈,是因為先帝當時年幼,閹黨手握王爵,口含天憲,亂政枉法,肆意株連無辜?!?/br> 劉協(xié)冷笑道:“先帝當年為曹節(jié)所惑,朕現(xiàn)在又能為誰所惑,以致你們如此擔心,不得不置詔書于不顧,自行其事?” 荀彧張口結舌。 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 天子身邊沒有宦官,想找借口都沒有。 說來說去,還是公卿大臣們沒有給天子應有的尊重,都把天子當孩子看待。 雖然天子的確年少,但他卻不是一無所知的小兒。 在某種程度上,他甚至比那些老臣表現(xiàn)得體。 即使很生氣,還不忘先給楊彪送一只兔腿。 “再說建萬金堂的事?!眲f(xié)撕下了一塊烤得焦黃的兔rou,送入口中,慢慢地嚼著。“衛(wèi)固不過一郡功曹,卻能擁有良田千畝,糧食五千石。袁氏四世三公,想必比衛(wèi)氏更富吧?” 荀彧苦笑。 這個問題更不好回答。 論財富,袁氏又豈是衛(wèi)氏能比的,簡直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