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天子時，天子在兩宮西側(cè)的銅駝街。

    曾經(jīng)繁華若市的銅駝街如今荊棘滿地，就連曾被人摸得發(fā)亮的銅駝也隱隱生了銅銹，黯淡無關(guān)。街道兩側(cè)的里墻、宅第大多傾頹，殘存的墻壁上既有黑色的燒痕，也有暗紅的血跡。

    有不知名的鳥兒站在兩側(cè)的樹梢上，好奇地看著這些人，卻一點也不害怕。

    看到此情此景，劉表也不禁黯然。

    這也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洛陽城的凄涼。

    董卓撤離洛陽時，他早就到了荊州，正在蒯越、蔡瑁的協(xié)助下，雄心勃勃的整頓荊州。聽到洛陽被焚毀的消息時，他也非常傷感。

    但若非親眼所見，這些傷感總是缺一些真摯。

    “劉卿當年在洛陽時，住在哪里？在城中么？”劉協(xié)輕聲問道。

    劉表轉(zhuǎn)頭四顧，抬起手，用馬鞭指了指東方。

    “臣第一次來洛陽時，就住有先師的家中，是一區(qū)很小的宅子，就在旄門內(nèi)。”

    劉協(xié)點了點頭。

    旄門是洛陽城東南角的一個門，很偏遠，住在那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極少達官貴人。

    達官貴人都在兩宮附近，一是上朝方便，二是離公府寺署近，上下班也方便，平時走動起來也方便。

    王暢為人節(jié)儉，倒不是虛詞。

    但劉表顯然沒有繼承到這一點優(yōu)秀品質(zhì)。

    “后來呢？”

    “后來……”劉表有些赧然。“后來住過很多地方，一時也記不清楚?！?/br>
    “記不清了？”

    “是……是的?！?/br>
    “隨駕文武中，你年紀較長，又是見過洛陽城舊日風光的人之一。此情此景，想必感慨良多？”

    “是，臣……百感交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朕想委托你一件事?！?/br>
    劉表一愣，不安地看向天子?！罢埍菹路愿??！?/br>
    “你帶幾個人，將此情此景描繪成圖卷?！眲f(xié)舉起馬鞭，四處指了指?！叭缓笤俦鎰e清楚，哪里曾是何人的住宅，一一注明，將來刻成書，留與后人，以為誡鑒?！?/br>
    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叭绱舜蟪牵吨痪?，百姓流離失所，傷亡以百萬計，總要留下點教訓，使后人行事不復如此孟浪?！?/br>
    “是，是?！眲⒈韺擂蔚貞?yīng)道。

    當初決定召州郡兵入京的是袁紹，但他們也不能說一點責任沒有，尤其是在召董卓入京這件事上。

    與丁原等人不同，董卓很早就露出桀驁不馴的征兆，存在失控的可能。中平五年，孝靈皇帝欲奪董卓兵權(quán)，征其為少府，被董卓拒絕。中平六年，孝靈皇帝退而求其次，轉(zhuǎn)董卓為并州牧，再次被董卓拒絕，不臣之相已經(jīng)昭然。

    但袁紹自以為董卓是袁氏故吏，不敢違抗他的命令，又有較強的戰(zhàn)力，可為強援，力排眾議，邀董卓入京。

    后來的結(jié)果證明，袁紹這一著錯得離譜，不僅毀了大漢，毀了洛陽，也毀了袁氏及黨人多年的夢想。

    如果不是董卓，又哪來那么多曲折？

    “袁氏故宅在哪里？”

    劉表心神俱亂，也沒多想，隨手一指。

    “走，去看看?！眲f(xié)撥轉(zhuǎn)馬前，向劉表所指的方向輕馳而去。

    劉表一驚，這才反應(yīng)過來，后悔卻已經(jīng)遲了。

    他暗自叫苦，卻不得不踢馬跟了上去，心思急轉(zhuǎn)，想著說辭。

    袁氏宅第逾制，就算被燒過，也不可能燒得干干凈凈，必然會留下一些痕跡。

    比如門前的三出闕，那可是石頭的。

    ——

    “嘖嘖……”劉協(xié)咂了咂嘴，毫不掩飾臉上的嘲諷之意。

    袁氏大宅的破損很嚴重，可以想象遭劫時的情景，不知道有多少人從這些門進進出出，帶進去的是刀和火，帶出來的是錢和珍寶。

    隨著袁氏五十余口被斬于長安市，袁氏積累了幾代人的財富灰飛煙滅。

    應(yīng)該說，袁氏是幸運的。

    如果不是他這個穿越者，袁氏會比現(xiàn)在更慘。

    不僅袁紹會嘔血而死，袁術(shù)也一樣死得其所，其子女只能寄人籬下，夾著尾巴做人。

    袁氏對大漢不忠，大漢卻對袁氏不薄。

    “民宅就從袁氏老宅畫起?！眲f(xié)說道，看向劉表的眼神中多了幾分寒意。

    劉表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戰(zhàn)，連連點頭。

    “還有，桓靈之世為公卿者，或者雖然位不至公卿，但名聲甚著的黨人、名士、士大夫，他們的家宅都要繪成圖卷，并加以說明，使后人讀史時能按圖索驥，一目了然……”

    劉協(xié)一口氣提了幾條意見，劉表唯唯諾諾，不敢反駁，額頭的冷汗一層接著一層，內(nèi)衣更是濕透，粘在身上。

    “聽說你子女不少，想留哪個在身邊侍候？”

    劉表一驚，回過神來，連忙說道：“三子劉修尚幼，又好文學，或許可以助臣一臂之力?！?/br>
    “行，那就讓劉琮為童子郎吧。”

    “唯?！眲⒈碜炖锇l(fā)苦，卻只能躬身領(lǐng)命。

    天子只說讓次子劉琮為童子郎，根本不提已經(jīng)成年的劉琦，顯然是對他不滿，以這種方式進行敲打。

    已經(jīng)成年的都不要，只要一個還沒成年的少年。劉琮心性未成，跟著天子幾年，不可避免地會受天子影響，與他這個做父親的殊道而行。

    至于他自己，這輩子大概就剩下一件事：帶人繪制洛陽圖卷，同時自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