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xié)雖然沒有直接批評張昭，卻也說得明白，張昭在渤海的度田方案并不能讓人滿意。要想證明他的方案合理，除非他留任渤海太守，在接下來的幾年間發(fā)展超過河間。

    如果張昭不留任，等同認(rèn)輸，承認(rèn)這只是權(quán)宜之計，并非長治久安的政策。

    對張昭來說，是可忍，孰不可忍？

    “張公，能得陛下器重，是你的榮幸?！睂O策強笑著說道。

    既然留不住，不如大方一點。

    張昭離席，拱手施禮?！爸x陛下，臣愿留任，在渤海施政，上報朝廷，下?lián)嵋泼?。四年之后，若渤海不如河間，臣愿上書請罪，從此歸隱?！?/br>
    劉協(xié)嘴角挑起一抹得意的笑容，淡淡地說道：“卿言重了。天下廣大，治道復(fù)雜，是德是刑，莫衷一是。朕年幼，難以判別，只能請諸君各逞其能，擇優(yōu)而用。卿也不妨趁機此會，一展胸中所學(xué)，付諸實踐，以驗真?zhèn)?。?/br>
    張昭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臣冒昧，敢請罷度田?！?/br>
    孫策嚇了一跳，連張纮都皺起了眉頭，覺得張昭太過份了。

    度田是天子既定方針，而且已見成效。你不在渤海徹底推行度田也就罷了，居然還要恢復(fù)原狀？

    一旁的劉備、麋竺等人看在眼里，也有些不以為然。

    劉備甚至有些慶幸。虧得張昭不是他的幕僚，否則會被他拖累。

    “陛下……”孫策起身，準(zhǔn)備為張昭解釋。

    劉協(xié)擺擺手，示意孫策不要著急。“卿欲罷度田，是想證明德治勝于刑治？”

    “是?！睆堈压Ｖ弊?，抗聲道：“誠如陛下所說，德刑之爭，由來已久，一直未有定論。臣雖不才，愿行德政，以明天下之亂，非儒門之罪，而是儒門之道不行之故?！?/br>
    第九百四十五章 以身證道

    劉協(xié)無聲地笑了。

    此情此景，他既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張昭第一次見面就提出這樣的要求，不知道是說他天真，還是說他耿直。

    或許是兼而有之。

    不意外的是，社會科學(xué)與自然科學(xué)不同，很難找到一個直觀的判斷標(biāo)準(zhǔn)。一個問題可能爭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沒有答案。

    儒家的治道究竟有沒有用，直到二十一世紀(jì)還在爭論，何況現(xiàn)在還沒有能與之匹敵的理論。

    法家？拜托，名聲早就臭了。

    儒家好不好，至少傳承了近百年。用法家治國的秦二世而亡，妥妥的亡國之道。

    有這樣的認(rèn)識在先，劉協(xié)也不敢指望自己登高一呼，就能將儒家打倒在地，然后提出一個人人贊成的新理論。

    事實也不可能。

    所以，他打的旗號一直是改良儒家。

    既然是改良，自然只能在儒家的既定公識的基礎(chǔ)上討論問題。

    比如王道。

    致王道這個目標(biāo)是一致的，不能討論，也不用討論，區(qū)別只在于實現(xiàn)的手段。

    有改良派，就有保守派。

    儒家雖然早有比道家開明些，能夠因時而變，畢竟也有保守的基因，根子里還是復(fù)古思想的變種。

    出現(xiàn)張昭這種為儒家辯護的保守派，再正常不過。

    該來的總會來。

    劉協(xié)擺擺手，示意孫策不必緊張，有容乃大的明君范十足。

    “卿欲在渤海罷度田？”

    “是。”

    “理由呢？”劉協(xié)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既不生氣，也不興奮，完全是一副暢所欲言、各呈己見的從容。

    孫策見狀，暗自松了一口氣，凝神屏氣，傾聽天子與張昭討論治道。

    他自知學(xué)問有限，治民非己所長，只能依賴張昭這樣的讀書人。數(shù)年相處，他對張昭的人品、能力還是信服的。天子許他將來海外封王，他很想帶上張昭，付以政事。

    天子想留張昭在渤海，他舍不得，卻又不敢拒絕。如今張昭與天子意見相左，要在渤海試行德政，甚至要恢復(fù)已經(jīng)推行的度田，他正中下懷。

    如果成了，張昭將來輔佐他施政就更有把握。

    如果不成，張昭也能得到教訓(xùn)，避免將來再走彎路。

    而且受過挫折，張昭的脾氣或許會溫和些。

    總而言之，對他來說，不管張昭成敗，他都有利可圖。

    見天子態(tài)度平和，張昭膽氣更壯，平復(fù)了一下情緒?！俺几已裕忍镫m然有效，終究是強奪民財，不義也。以不義求義，可乎？是以度田可救急，不能致王道。若陛下恩準(zhǔn)，臣愿在渤海罷免度田之令，興教化，使民知恥，然后度田地，均貧富。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若是四年之后，渤海發(fā)展不如河間呢？”

    “臣剛才也說了，愿上書請罪，從此歸隱，終生不再言政?！?/br>
    “不?！眲f(xié)搖搖手?！斑@是治道之爭，不應(yīng)該成為個人義氣，更不能讓渤海幾十萬人成為你個人的試驗品?！?/br>
    張昭面色微變，隨即又說道：“那天下數(shù)千萬人，又豈能為陛下的試驗品？”

    劉協(xié)嘴角微挑，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半尥菩卸忍?，可不是一蹴而就。先河?xùn)|，再關(guān)中，再涼州，今日方至冀州，乃循序漸進(jìn)之結(jié)果。卿之德政可有先例，吳會？”

    張昭面色尷尬，紅一陣白一陣。

    他受孫策信任，施政于吳會，但吳會既沒能成為孫策的穩(wěn)固后方，也與王道沒什么關(guān)系。如果讓吳會人自由發(fā)言，罵他的人也許會比夸他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