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當(dāng)她是孤身一人，而鄭玉田卻是鄭家這一代精心培養(yǎng)的種子，若非事出有因怎可能假死逃世。

    果不其然鄭玉田坦誠說，是敬則則要挾他，說他若是敢透露半個字，便要污稱他逼jian于她，以皇帝對她的寵愛，即便不滅鄭家全族，他家肯定也再無興旺之機(jī)。

    沈沉聽到此時，眼角就忍不住抽動，敬則則的確干得出這種事，而他若聽信了，指不定真會滅了鄭家。

    不過鄭玉田就算當(dāng)時想不出法子來，但后來也該有無數(shù)種法子能夠回歸鄭家，他沒有選擇回去反而還就此隱姓埋名，沈沉想不出其他理由來，恐怕也就唯有“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可解釋。

    兩人也不知對視了多久，都沒說話。

    敬則則的喉頭動了動，她往前走了兩步，在桌前坐下，拎起桌子上嘴缺了一角的提梁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

    雙手環(huán)住茶杯，敬則則仰頭喝了一口，這才重新看向?qū)γ娴幕实邸?/br>
    嗓子眼干得發(fā)柴，不得不清了清嗓子，敬則則才發(fā)出聲音道：“皇上，能不能放了我？”

    這當(dāng)然只是妄想，若是皇帝肯放她一馬，又何須追到這大山里來。敬則則也知道自己不是曹瑾之流，她本就是皇帝的妃子，世間沒有任何道理能讓她離開。

    有時候敬則則還真想，自己還不如不得皇帝喜愛呢。這樣不上不下的，丟不開抬不起的，才是最熬人的。

    “則則。”沈沉開口想解釋當(dāng)初的事情。

    敬則則卻又重新提起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然后極其豪放地咕嚕咕嚕把整杯水都灌了下去，以至于沈沉看得都忘記說話了。

    敬則則喝完水，用袖口沾了沾唇角，算是擦水漬。

    “你蓄須了？”敬則則的話拐彎拐得有些遠(yuǎn)，“丑，傷眼?！?/br>
    沈沉沒奈何地笑了笑，“等下就刮?！?/br>
    敬則則道：“那好，我有些累，先去歇會兒?！彼f完也不管皇帝的反應(yīng)，自顧自地便進(jìn)了左邊自己的屋子，脫了鞋子，合衣在床上躺下，雙手安安分分地交疊在腹部，閉上了眼睛。

    沈沉跟著進(jìn)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敬則則的屋子在她回來之前，他以前仔細(xì)地看過了、翻過了，甚至還在她的床上躺了躺，枕頭上的香氣有些變化，是她的，卻又似乎改了一點(diǎn)兒其他的味道，有一絲山野的草木清香。

    床單和被褥都是洗得發(fā)白的靛藍(lán)色，他看過的，柜子里再沒有另一套，想來是拆下來洗了、干了又趕緊鋪上。

    她長這么大怕是從沒受過這種苦。

    沈沉的思緒頓了頓，忽然想起避暑山莊的事情來，那時候到底是怎樣想的，才能那樣狠心吶？

    總想壓著她逼她低一次頭的念頭是那樣的可笑又可悲。

    沈沉伸手想摸摸敬則則的臉蛋，她的臉毫無血色，白得那樣脆弱，唇角的那一抹血痕，卻又那般妖異。

    血痕？!

    沈沉的眼睛忽地一睜，急急地叫了聲，“則則”。他抬手去抱她，剛剛才抱起她的上半身，就見她的嘴里大口大口地往外涌血，人卻是昏迷不醒，或者是閉目不睬。

    沈沉才反應(yīng)過來，先才敬則則給她自己倒茶喝水時，已經(jīng)服下了穿腸毒藥。

    沒有任何話，只有決絕。

    敬則則不是孤身一人，在這世上更是還有許多牽絆，但是她再也不想回宮了，那種“暗無天日”又沒有尊嚴(yán)的生活，她已經(jīng)受夠了。

    她連吃醋耍脾氣都不能理直氣壯，所有人看她的目光都是可憐和可笑。笑她自以為傾城絕世，還不是落得個深宮棄婦的下場。

    而皇帝則是拿謊言一次又一次地哄她。

    敬則則很清楚，自己不能給皇帝任何開口的機(jī)會。威逼、利誘，沒有一項(xiàng)她能抵御。所幸這條命本就是撿回來的，幾年前就死了的人，此刻真正死去已經(jīng)是偷得了浮生幾年的暢快。

    她這一輩子還就只有幼年時跟在祖母身邊時才有這幾年這般暢快。山里雖然窮困，但她卻能做自己想做的和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教那些孩子認(rèn)字，她自己跟著鄭玉田學(xué)醫(yī)，三年小成，也轉(zhuǎn)頭教那些孩子醫(yī)術(shù)。鄭玉田夸她學(xué)醫(yī)有天賦，其實(shí)哪里是什么天賦，只是因?yàn)橄雽W(xué)而已。

    學(xué)醫(yī)可以養(yǎng)活自己，學(xué)醫(yī)還能救人。

    若是當(dāng)初山里有真正懂醫(yī)術(shù)的大夫，她的祖母也不至于被一場小小風(fēng)寒就奪走性命。那些符水怎么能救人吶？可憐她祖母卻信了進(jìn)去。

    敬則則真是恨死白衣教了，居然拿符水糊弄百姓，偏皇帝對那曹瑾似有一絲情義。

    如今敬則則干的是自己想做的事情，每天一睜眼就覺得日子充實(shí)又有意義，看到第一縷陽光就想笑，要叫她再回宮中，那還真不如死了好。

    她不給皇帝任何說話的機(jī)會，如此想來皇帝也沒辦法用她的家人還有鄭玉田來要挾了，就當(dāng)她幾年前已經(jīng)死了好了。

    景和帝一向心軟，對傅青素都那般長情，對自己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情分，想來也不會在她死后再動她爹。

    所以敬則則去得還算安心，不安心也不行，即使恨皇帝，但面對天下至尊她也沒有反擊之力。

    “則則！”耳邊傳來皇帝急切的喊聲，敬則則沒睜眼，一是沒了力氣，二是既然做了決定就沒想過再留戀什么。只恨最終還是被皇帝找到了，可憐那群孩子學(xué)醫(yī)才剛起頭，也不知道鄭玉田能否逃出生天，把他們說好的事情真正的做下去，讓天下百姓再不患無醫(yī)。

    “把鄭玉田押進(jìn)來?！鄙虺翆⒕磩t則重新放在床上，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加速她毒性的發(fā)作。如今只希望鄭玉田能制出解藥，否則他一開始的“婦人之仁”如今就會變成收命的閻羅王了。

    在知道鄭玉田這些年都跟敬則則在一起時，沈沉就起了殺心，若非是顧忌敬則則，他當(dāng)時就想一劍殺了他才解恨。若非他藏匿敬則則這么些年，他們?nèi)绾螘珠_？但此刻沈沉還是慶幸自己的心軟。

    鄭玉田一進(jìn)屋就看到了血把衣襟染紅一大片的敬則則，不用皇帝吩咐他自己就奔撲了過去，抓起了敬則則的手腕，急急地診起脈來。

    “還有救么？她服的是什么毒？”沈沉急急地問。

    服的自然是敬則則這個半吊子大夫自己偷偷摸摸湊的一丸毒藥，她也沒敢跟鄭玉田說，只是偷偷看些醫(yī)術(shù)自己湊出來的。

    好在鄭玉田心細(xì)，曾經(jīng)留意到敬則則喜歡看那毒藥章，因此上了心，不說有準(zhǔn)備吧，但心里多少有點(diǎn)兒數(shù)。

    見鄭玉田忙活得無暇分神，沈沉也不敢再出聲打擾，只能靜靜地等著。

    此刻想來他卻是被再見到敬則則的驚喜給蒙蔽了雙眼，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反應(yīng)是那樣的平靜，這種異常他本不該忽略的。

    看得出來，敬則則對此情此景怕是早有準(zhǔn)備，也早就做了打算，所以她才那樣平靜、從容。求活她當(dāng)然想，所以她才會問自己那句話。

    放了她？

    對她而言自己竟然成了囚禁者么？沈沉的身子晃了晃。四年的時光的確能改變許多事情，沈沉的目光默默地落在了鄭玉田身上。

    他的腰上系著一把小匕首，那掛匕首的絡(luò)子打的是最簡單的萬事如意結(jié)，看手法卻還不賴，以至于沈沉判斷不出這到底是不是敬則則打的，以前她打的結(jié)沒有這么整齊，但也可能是這幾年練出來了。

    敬則則在恢復(fù)意識的那一剎那，生生地克制住了睜眼的動作，指尖微微動了動，她還活著么？指尖傳來了絲綢的冰滑，這當(dāng)然不會是楊樹村她的床。

    “她可醒了？”腳步聲伴隨問話聲傳入了敬則則的耳朵，雖然相隔幾年，但依舊能分辨出它的主人。

    “回皇上，娘娘還不曾醒。”

    這是華容的聲音。午夜時分，敬則則曾擔(dān)心過不知華容可得救，此時總算是放心了。但這也恰好佐證，她已經(jīng)不在楊樹村了，是在宮里么？

    思及此，敬則則就再沒有睜眼的興趣了，就這么裝昏迷餓死算了。雖然這種死法是她最最不愿意的，餓肚子真的太難受了，比被皇帝騙還難受。

    一問一答后，屋子里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敬則則感覺皇帝在自己身邊坐下，抓起了自己的手。她需要很克制才能不抽開。

    周遭恢復(fù)了安靜，只余皇帝的呼吸聲。

    很久后，久得敬則則都要睡著了，卻聽得皇帝道：“則則，你醒過來吧。朕答應(yīng)你，若是一年后你依舊沒有改變心意，朕就放了你，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br>
    敬則則睜開了眼睛，嘴里發(fā)出了“咿咿呀呀”聲，說的什么她自己都聽不懂自己，這是嗓子傷著了。

    ”朕若是食言，就讓朕失去皇位?！鄙虺溜@然是聽懂了敬則則的話，而且立下了重誓。

    失去皇位對一個皇帝而言比讓他死還恐怖，敬則則很滿意沈沉的誓言。

    沈沉將敬則則扶了起來，“華容，去把鄭太醫(yī)請來，就說則則醒了。”

    鄭玉田來得很快，以時間估計(jì)的話，他必得是在旁邊隨時候命才可能如此快。敬則則見著他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向皇帝，她料想過鄭玉田的下場，畫面都十分不美好，卻沒想到他居然也回了宮，剛才皇帝還稱呼他為鄭太醫(yī)。

    顯見自己的毒應(yīng)當(dāng)是鄭玉田這個“師傅”解開的。

    敬則則真不知道是該給鄭玉田一巴掌恨他多事兒呢，還是應(yīng)該感激他救了自己，畢竟皇帝許下了一年之期的諾言。

    但這并不是說皇帝有多高風(fēng)亮節(jié)，敬則則很清楚皇帝的能耐，哄死人不償命。如果死過一次都還不能叫她長教訓(xùn)，那她也就活該了。

    盡管剛從生死線上掙扎回來，但敬則則恢復(fù)得極快極好，她身體底子一直不錯，這幾年在山里生活沒當(dāng)豪門閨秀，也沒空練她的“雜技”，可身體卻反而比以前更康健。

    不過三、四日功夫她就能下地走動了，十日上頭嗓子已經(jīng)恢復(fù)了過來，自己也能行動自如了。

    皇帝在外自然不能長待，所以還得趕著回宮。但這之前沈沉帶著敬則則先去了一趟南定州的州府，她爹定國公就在此。

    這會兒敬則則當(dāng)然已經(jīng)知道，鄭玉田正是因?yàn)橄刖人赣H才走漏了消息，以往的一絲絲怨懟自然煙消云散，只剩下感激了。

    父女倆見面，自然不可能抱頭痛哭，定國公不是那性子，敬則則對這嚴(yán)父也一向撒不得嬌。

    可兩人眼里都有淚花，敬則則還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父親輕彈男兒淚。

    “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倍▏念^發(fā)已經(jīng)白了一半，因長期受疼痛困擾，人瘦了許多，臉上的褶子也多了許多。

    敬則則心里想的是，她娘如果還在就好了，看她爹如今模樣，怕是也欠不了什么風(fēng)流債了，她娘親也就不會那么難受了。

    “父親的疽瘡可好些了？”敬則則問。

    “多虧了小鄭太醫(yī)，如今已經(jīng)好了小半，再過兩、三月當(dāng)是無礙了?！倍▏馈?/br>
    “父親如今身邊是誰在伺候呢？”敬則則又關(guān)切了一句。

    定國公瞥了旁邊的皇帝一眼，垂眸道：“你娘走后，我也再沒心思續(xù)娶，如今身邊是你柳姨娘在伺候?！?/br>
    做女兒的當(dāng)然管不到爹身上，敬則則只奇怪她爹為何要看皇帝那一眼。

    私下里敬則則道：“照我爹的性子，家中肯定是不能沒有主母的，他與我娘親雖然也算夫妻和睦，但不續(xù)娶卻實(shí)在出乎我的意料?！?/br>
    這種邀功的事情，沈沉怎么可能藏著掖著，“定國公如何想的，朕不知道，但總不能你頭上再多個小娘吧？將來你省親的時候怎么稱呼？你心里怕是不愿意的?！?/br>
    敬則則瞇了瞇眼睛，覺得皇帝想得可真多，管得也真寬。那時候她還是個“死人”呢，他就想著她不能多了個小娘了

    “省親？”敬則則當(dāng)然不是疑問，而是在提醒皇帝他們的一年之約。

    “對，南邊兒太潮濕了，對你爹的疽瘡不利，朕打算將他調(diào)回京，若是身子好些了，可掌兵部?！鄙虺恋?。

    敬則則忙地表示，“我爹是個十足的武將性子，兵部雖然言兵，卻還是文官來做才好?；噬弦睬f別為了我而任用我爹。否則一年都不用，臣妾怕是就要被罵成妲己、楊妃之流了?！闭娌皇撬钥?，她感覺得到如今皇帝對她那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妲己、楊妃只要她想，或者還真能做成。

    然則這種寵愛，敬則則沒覺感激，反而只覺得壓力重重。

    想要的時候他不給，現(xiàn)在不想要了他倒是上趕著。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有些冤枉皇帝，以前他也是給寵愛的，只不過是有條件的。

    “妲己可不會甘愿躲在深山老林里?！鄙虺粱亓艘痪渥臁?/br>
    敬則則挑了挑眉，只聽得皇帝生硬地轉(zhuǎn)了話題道：“咱們明日就啟程回宮了。”

    敬則則點(diǎn)點(diǎn)頭，原以為次日會往東邊的梧州去，然后出?；鼐?，誰知卻是在南定州登上了河船。

    “皇上，走運(yùn)河多慢呀，現(xiàn)在不都走海路了么？”敬則則疑惑地道，她雖然在山里，可山里也是要納糧的。所以知道一開始大家不明所以都畏懼海運(yùn)，但如今卻是大多人都在贊嘆海運(yùn)。再也不用擔(dān)心誤了漕期。

    “運(yùn)河也是暢通的，開海路只是為了分擔(dān)運(yùn)河的負(fù)載而已，如今漕糧的海運(yùn)、河運(yùn)大概是五五分?！鄙虺恋?，“海路雖好，但一路風(fēng)景呆板，看久了就那樣，倒不如走運(yùn)河，一路還能帶你游覽一下。”

    敬則則如今可不想接受皇帝的好意，因此趕緊搖了搖頭，“皇上已經(jīng)出來許久了，宮中等著你處置的事情怕是已經(jīng)堆積如山了，不能為臣妾一個人耽誤了。”

    “則則，你跟朕之間不用這樣客氣的?！鄙虺恋?。

    敬則則抬頭看著沈沉道：“皇上，我……你雖未變，可我卻變了。你待我的好，我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識好歹，但是敬昭已經(jīng)回應(yīng)不了你的情意了?！边@話當(dāng)然是客套居多，皇帝的狗屁情意，誰回應(yīng)誰不是傻么？她都死過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