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是人?！边@句話李菊哭著說的,十分不清楚,但敬則則還是聽懂了。很多事情不能問，一問就太骯臟了，那也是把李菊最后的一層體面給剝離了。

    李菊重新抬起頭,“敬先生,我,我就想活出個人樣兒來，也叫我的囡囡看看,我怕我這樣活下去，我的囡囡以后會走我的老路。我想叫她看看，咱們女人也能有另一個活法兒?！?/br>
    敬則則倒是沒想到李菊還有這股氣勢。

    “其實是敬先生你給了我一條路，給了我一個機(jī)會，這應(yīng)當(dāng)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機(jī)會,我不想失去。”李菊忐忑地道，“你不會覺得我心狠吧？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不要。”說著說著李菊的眼淚又布滿了整張臉。

    敬則則搖了搖頭。

    回到宮中，敬則則忍不住對皇帝道：“皇上你會不會覺得我太心狠了，明明是舉手之勞就可以幫李菊和她的孩子,我卻……”敬則則覺得有些難以啟齒。

    沈沉輕輕摸了摸敬則則的頭發(fā)，“則則，你得搞清楚一件事，你沒有義務(wù)幫任何人?！?/br>
    敬則則抿抿嘴，顯然沒被說服。

    “不過你說是舉手之勞，朕能否問問，如果你愿意，你打算怎么幫李菊？”沈沉道。

    “黃家貪錢，我給他們錢，讓他們把孩子給李菊。”敬則則道。

    這次輪到沈沉對著敬則則眨巴眼睛了。“嗯，那你還是別幫了?！?/br>
    “為什么？”敬則則直覺皇帝要說自己壞話了。

    “你手頭也不寬裕，幫了李菊，就幫不了其他人了。再且黃家是個無底洞，聽你形容他們又是憊賴之人，他們將來再想要錢不敢找你，總會在孩子身上打主意的。”沈沉道，“而且朕覺得你說得沒錯，幫了一個李菊，以后其他李菊又怎么辦？這個李菊若是得了孩子，還肯不肯再用功學(xué)醫(yī)？即便她肯，她要帶孩子也沒有精力啊?！?/br>
    敬則則眨巴眨巴眼睛，心道皇帝可真會說呢，搞得她越發(fā)地拿不定主意了。

    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自然就先擱置了。

    只是三月里敬則則就聽說黃家出了事兒，李菊的男人醉酒之后打了戶部一個主簿的兒子。戶部主簿雖然只是個芝麻官，但李菊的男人卻只是個平頭百姓，這一上一下的自然就夠李菊的男人喝上一大壺了。

    李菊的男人被關(guān)進(jìn)了大牢，她那婆婆與小姑子黃如本是要去主簿家求情的，最后卻不知怎么弄的，聽說是打爛了主簿家一個古董花瓶，黃家就是全家都賣了也賠不起，只能連夜卷鋪蓋逃走了，可李菊那兩個孩子卻被主簿家扣留了下來當(dāng)人質(zhì)。

    李菊嚇得魂都沒有了，跑去主簿家求饒，愿意做牛做馬地還債，不過最后那主簿也沒留下李菊，但她兩個小小的孩兒賣身契卻留在了主簿家，打小就得給人做工。

    說實在的，這遭遇不算太慘的，至少兩個孩子也算有了著落，沒死沒傷的，整個天下可能天天都在發(fā)生類似的事情，但敬則則一聽就感覺這時機(jī)太巧合了，很像是景和帝玩的手段。

    被問及時，沈沉倒是一點兒沒隱瞞，“是朕安排的?！?/br>
    “為什么??？”敬則則不解。

    “朕瞧你為了李菊的事，吃不香睡不好的。不過是件小事，哪里就值當(dāng)你糾結(jié)了。你不方便出手，所以朕就想了個法子。如此李菊也不知道是你幫的忙，那兩個孩子你放心吧，不會被虐待的，只等著李菊自己賺得了他們的贖身銀子就能接回來。這下她學(xué)醫(yī)也能更用功?！?/br>
    敬則則垂眸道：“可是我看李菊好像是猜到了一點兒端倪。”只不過她以為是敬則則出的手。否則做娘的再心狠也不可能如此平靜還能繼續(xù)學(xué)醫(yī)。

    “她能猜到豈不更好，這說明她人還算聰明，學(xué)醫(yī)也算是個苗子?！鄙虺恋?。

    敬則則不滿地看著皇帝，等他繼續(xù)說。

    沈沉摸了摸鼻子，“是，朕承認(rèn)是故意的。不過則則，一個好漢三個幫，你手邊如今能用的人不多，朕給的人你肯定不愿意用。這李菊就看她聰不聰明，懂不懂知恩圖報了。若她心性還行，將來或許就能成為你最有力的幫手。你不是想把醫(yī)塾開遍天下么，總要有這樣的種子一顆一顆分散出去。”

    李菊若是知恩圖報，她自然會有不小的前程?？扇羰遣欢卸鞯脑挕?/br>
    敬則則沒來由地想起了丁樂香。當(dāng)初皇帝也是問都不問過自己，就自作主張地要叫人幫她生孩子了。

    沈沉對丁樂香的想法和對李菊是一樣的，那都是他幫敬則則準(zhǔn)備的幫手?？上Ф废憬兴?。

    敬則則想起丁樂香，是覺得在皇帝心里她怕就是不懂感恩的典范，所以后來她在宮中實在也是凄涼，還累得小六也不受皇帝待見。即便是現(xiàn)在，敬則則也能感覺到沈沉很少正眼看小六的。而丁樂香自己也早早地病故了。

    敬則則嘆息了一聲，正色看向景和帝道：“皇上，我?guī)屠罹詹皇菫榱税阉υ谖疑磉?，幫我這個那個的?！?/br>
    “朕知道?！鄙虺撩嗣磩t則的頭，“朕出手主要的原因還是不想你為她的事兒掛心。至于她如何回報，朕也沒有強(qiáng)求?！?/br>
    敬則則眨巴眨巴眼睛，信了皇帝的話才有鬼了，她莫名有些同情李菊了，若是她做不好的話……

    敬則則只能嘆氣，怎么莫名其妙有種自己害了丁樂香，又即將害李菊的感覺。

    然李菊從這以后看到敬則則在尊敬里就更添了幾分敬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十分努力和認(rèn)真，后來也著實是幫了敬則則不少，當(dāng)然這都是后話了。

    不過臉上不再有淤青，走起路來終于抬起了頭的李菊，穿上醫(yī)塾發(fā)的布衣后其實還是有幾分姿色的，尤其是身段，生過兩個孩子后顯得特別的熟。

    敬則則偶爾會想，虧得她不打算更跟帝和好呢，要不然以皇帝的尿性指不定還得挾恩以報，讓李菊幫自己生孩子呢。

    但這絕對是敬則則冤枉皇帝了，沈沉蠢過一次后絕沒有再犯同樣錯誤的打算。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小家，這就會成為她的全部，沈沉是從丁樂香身上得到的教訓(xùn)，所以這一次李菊的孩子不會再回到她身邊，省得礙事兒。

    虧得敬則則不知道皇帝是這么想的，否則她可能會暴打皇帝一頓。

    撇開李菊的事情不提，敬則則的醫(yī)塾這幾個月其實進(jìn)行得并不那么順利。女孩兒們倒是都想進(jìn)醫(yī)塾，但有些人實在是沒有學(xué)醫(yī)的天賦，月考每次都會清退一大半的人，剩下的苗子寥寥可數(shù)。

    這便罷了，那些被清退的女孩兒卻是不甘心的，各種賴皮事兒都做得出來，因為她們過過“神仙般的”日子后就再也不想回去過她們曾經(jīng)的苦日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常有的事兒，其中真有一個真上吊的，若不是古嬤嬤細(xì)致，察覺她情緒不對，不然真要出大事兒的。

    敬則則揉了揉眉心，“她們真是把我這兒當(dāng)慈善院了?！钡磩t則的初衷乃是要幫那些有能力，也愿意努力的孩子們。

    為著這個，她的醫(yī)塾門口每日都有鬧事兒的，她做的事情儼然就是吃力不討好。

    沈沉道：“這幫窮潑皮還有理了？簡直是升米恩斗米仇，你別擔(dān)心了，朕替你清理了就是。”

    敬則則搖搖頭，“他們是太窮了，所以逮著一點兒機(jī)會就不愿意放棄。所謂倉廩足而知廉恥，因此怪不得他們?！?/br>
    沈沉沒再說話，天下還有百姓在過苦日子，這是皇帝的不是。雖然沒說話，但并不表示沈沉在為此不快，他是想到才別的事了。

    別看他對著大臣成日里嘴上掛的都是百姓如何百姓如何，但實則無論是他還是那些大臣心里并沒真的將百姓的疾苦當(dāng)回事，至少不如敬則則這般當(dāng)回事。因為他們身居廟堂之高，是無法切身處地地站在百姓一邊思考的。

    對沈沉而言，他以前以為他是以讓天下物阜民豐為己任的，之所以是他做了皇帝乃是因為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關(guān)心民生疾苦，然則海難后敬則則失蹤一事卻讓他徹底地看清了自己，盡管難堪卻還是得承認(rèn)，他并不關(guān)心其他人的死活，在以為敬則則死去的時候他更是恨不能整個天下都給她陪葬，憑什么他如此痛苦，還得為其他人的安樂而日理萬機(jī)？

    至此沈沉才真正的面對了自己，他做皇帝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而已，只是為了不屈居人下而已，是為了當(dāng)皇帝的諸多特權(quán)而已。

    但敬則則的這句話，卻讓他開始反思，不管這反思會不會深入他的心，但至少他知道有敬則則在身邊，他才會成為一個更好的皇帝。

    沈沉撥了撥敬則則的耳發(fā)，只是眼前這個人，卻不明白她對自己有多大的影響力，她只一心想著要走，要逃離禁宮，把他一個人留在這籠子里。

    “那你打算怎么辦？”良久后沈沉問道。

    敬則則聳聳肩，“一樁一樁辦唄，我想人心都是rou長的，慢慢的理順了可能就好了?！钡睦锲鋵嵑芮宄?，這醫(yī)塾若非有皇帝在背后強(qiáng)勢的幫忙，是很難不受干擾地辦下去的。

    “既然免費的午餐大家都爭著想吃，那你想過收束脩沒有，則則？”沈沉問。

    “那怎么行??？她們哪里有銀子交束脩啊。”敬則則道。

    “朕不是讓你真的收，交束脩是一道坎兒，那些想來占便宜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了。而真有心想要發(fā)奮的，也心疼自己女兒的人家，湊一湊還是有能力的。等她們進(jìn)了醫(yī)塾，你再想法子，比如半工半讀什么的，把銀錢再還給她們，豈不兩好？”

    敬則則眼睛一亮，這道的確是個法子?！翱墒俏揖团掠辛耸戇@道坎兒，而讓許多本來有天賦的女孩兒被埋沒了?！?/br>
    沈沉撥了撥敬則則的耳發(fā)，“則則，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好在你如今只有一間小小的醫(yī)塾，用來嘗試一下總是好的，未來你可是立志要把醫(yī)塾開遍天下的，那時候即便是朕，也會有照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你的醫(yī)塾要能長久的走下去，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br>
    敬則則知道皇帝這是在真心實意地為她考量，所以才會說出這種話。她有些感動地湊到皇帝的下巴上親了他一下，笑盈盈地望著他。

    沈沉不自然地咳嗽了一聲，身體往后退了退，“則則，咱們可得約法三章，感動歸感動，但不可動手動腳。”

    敬則則“噗嗤”笑出了聲，皇帝居然跟她約這種法？“你確定？”

    沈沉點了點頭，“朕確定?！?/br>
    “那你剛才還撥我頭發(fā)呢?！本磩t則撒嬌道。

    “那你也可以跟朕約法三章，不讓朕動手動腳。”沈沉道。

    敬則則揚(yáng)揚(yáng)眉，敢情剛才那三章全都是約束自己來著？她往前坐了坐，腦袋湊近皇帝以至于睫毛幾乎能碰到他臉頰了，淘氣地道：“我不約法三章，我喜歡皇上撥我的頭發(fā)。”

    沈沉險些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了。敬則則從來就不是個讓人好過的主兒。

    三月里還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敬昕和任有安的親事。

    “你要去么？”沈沉問敬則則。作為皇帝，他是不能去的，因為任有安成親還當(dāng)不起皇帝親臨，這就是做皇帝的不自由。

    敬則則點點頭，“三妹幫了我不少忙，我自然想去，不過我能去么？”

    “好在你只是昭儀，又受朕寵愛，去去也無妨?！鄙虺恋?。

    這話聽著怎么那么別扭呢？敬則則瞪著皇帝等他解釋。

    沈沉笑道：“今兒你要是皇后或者是貴妃，只怕都沒那么自在，朝里養(yǎng)的御史也不是吃閑飯的?！?/br>
    皇后和貴妃身份貴重足以代表皇家，但對昭儀嘛的確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敬昕的昏禮沒什么特別的，定國公府雖然是國公府，但敬昕卻只是庶女，任有安雖然屢立戰(zhàn)功，但至今還沒有爵位，他家本是貧寒之家，所以這場昏禮的規(guī)格并不高。

    敬昭儀的到來就尤其讓蓬蓽生輝了。

    受邀來觀禮的人大多是熟知兩家情況的，但品級并不高，她們大約是曉得敬則則很多年前就進(jìn)宮了，至今也只是個昭儀。其余的宮中內(nèi)情她們就不得而知了。

    為怕御史啰唣，敬則則今日來帶的是昭儀的儀仗，就顯得有些寒酸了。主要是京城人士，見多識廣，皇帝、太后和皇后的儀仗都看過，昭儀的儀仗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

    宮中昭儀的體面還比不上尋常官宦人家的夫人，眾夫人雖然上前給敬則則行了禮，但并不熱情，只躲得遠(yuǎn)遠(yuǎn)兒地閑聊，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朝賀過敬則則的夫人，此刻正挨著她絞盡腦汁地想著該說什么才不讓敬昭儀覺得無趣。

    任有安那邊的親戚時不時地偷瞄端坐堂上的敬則則。

    “不是說敬昭儀景和七年就進(jìn)宮了么？這怎么看著卻像是剛成親的年歲啊？”

    “是啊，這瞧著也太年輕了些？當(dāng)初唐夫人我也見過，也是一把年紀(jì)了瞧著挺年輕的，都說敬氏有秘方可以養(yǎng)人?！?/br>
    說起秘方，各位夫人就都來了興致。越是打量敬則則就越是深信敬氏有秘方了。

    “這等容貌，還顯得這樣年輕，怎的至今卻只是昭儀?。慷▏皇峭Φ没噬峡粗氐拿?？”

    “誰知道呢？男人家的眼光有時候真是沒法兒理解?！?/br>
    “宮中如今也沒有皇后，好似以前有個貴妃也沒了，昭儀乃是九嬪之首，以后還能更進(jìn)一步也說不定。”

    這話似乎得到了不少附和，主要是眾人看著敬則則那張臉，還有那身段，就對她有信心。

    到敬則則離開時，眾人聞著她身上傳來的香風(fēng)，更是覺得清芬怡人，好似處處都比別人精致一些，跟她一比好些人都覺得自己過得太粗糙了。

    過得幾日敬昕進(jìn)宮給敬則則磕頭時，忍不住笑道：“娘娘，你是不知道啊，你走后那些夫人就可著勁兒地找我打聽敬氏秘方的事兒。我想著若是明年咱們的香膏能開始售賣，鐵定能行銷天下?！?/br>
    敬則則笑了笑，“但愿明年的配料能齊全些吧。對了，你現(xiàn)在成了親，只怕是不能再去醫(yī)塾幫忙了吧？”

    敬昕嘆了口氣，“是啊，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一進(jìn)門就全都指望著我去張羅了?！?/br>
    敬則則見敬昕滿臉的疲憊，少不得關(guān)心道：“你嫁過去就是冢婦，事兒自然多了些，不過也得注意身子，我看你挺累的?！?/br>
    敬昕趕緊地拿手捂住一邊臉，但從另一側(cè)臉來看她已經(jīng)是羞得臉?biāo)萍t布了?！安皇??！彼偷偷卣f了聲。

    “什么？”敬則則沒聽清楚。

    敬昕嬌羞地側(cè)過身子，“不是啦，也沒多累，在家里時嫂嫂們都教過我怎么管家的，只是相公他，他……”敬昕抖了抖手帕，“哎呀，娘娘也是過來人，怎么……”

    敬則則這才恍然是為了個什么。她是過來人？她算個什么過來人??？新婚燕爾這種事情她也就在畫本子里看過。當(dāng)初她剛進(jìn)宮那會兒，還是豆芽菜呢，雖然也算得寵，但可沒資格累成敬昕如今這樣。

    于是敬則則不耐煩地打發(fā)了敬昕。

    “任敬氏又叫你氣不順了？”沈沉走進(jìn)來時見敬則則一臉不快因而問道。

    “為什么是又？”敬則則問，這可是敬昕成親后第一次進(jìn)宮來。

    “她不是每次見你都喜歡在你面前顯擺她和任有安恩愛么？”沈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