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入夜，太守府北院廳堂上燈火齊明，許多官吏、賢達(dá)早已入席。

    祖昭等一行人稍慢一步趕到，之后在廳堂居于下方的位置一一落座。在所有人面前的桌席上，很快便上齊了各式各樣菜肴，或有幾味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桌席旁側(cè)也各置小爐煮著水酒，濃稠酒香，漂浮彌漫在整個(gè)北院上空。廳堂外，太守府的歌藝者鼓瑟合鳴，幾位曼妙身姿的舞姬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身穿白布衣的仆從們往來于各席之間，為客人們的酒杯續(xù)酒。

    真正是一派歡聲笑語、歌舞升平，就放佛世間正值盛世，什么連連大旱、民不聊生，統(tǒng)統(tǒng)都被擋在粉墻朱門之外。

    劉太守先請了眾人一杯酒，隨后宣布晚宴開始，至于什么時(shí)候宣布今年察舉考評結(jié)果，恐怕是要等到酒興正酣的時(shí)候方才有所結(jié)論。

    祖昭與李信、田楷等人推杯置盞，只不過在今年參與察舉的方正之士中，要數(shù)祖昭年齡最小，其他人不管有沒有聽說過祖昭的名聲，骨子里都認(rèn)定此等少年酒量有限，于是沒有過多的與祖昭請酒。倒是祖昭在一一敬過其他人之后，便只是自斟自飲，倒是李信沒有多慮，時(shí)不時(shí)的來找祖昭對飲一杯酒。

    宴席過半，臉色微紅的劉太守忽然開口對廳堂上下朗聲說道：“諸君，今日不僅是今歲察舉考評布榜之日，同時(shí)也是小女及笄之年。故而，特意讓小女在對亭撫琴一曲，聊作助興?！?/br>
    他的這番話說完，廳堂上的屬官、賢達(dá)等人皆是會(huì)意露出微笑，繼而也有人附和稱好。

    然而在廳堂下方的祖昭、田楷等人卻有幾分不解其意，察舉原本是為莊重之事，晚宴不過是一個(gè)聚會(huì)的方式，又不是真正過節(jié)聚餐，哪里還有穿插其中的表演環(huán)節(jié)？在正式結(jié)果公布之前，他們心中或多或少有所掛記，雖談不上食之無味、飲之無情，可著實(shí)是沒有多余的心思來關(guān)注其他事。

    不過，畢竟是劉太守親自安排，又是劉太守的千金，即便有諸多疑惑和不滿，也都要在臉上堆上一抹端正而又真誠的笑容。

    未及多時(shí)，北院門廊上走來三、五靚影，為首的是一位十四五歲亭亭玉立的少女，一身精心打扮，霓裳綾羅，盡顯稚女嬌嫩、柔弱以及純美。在少女身后，跟著另外幾位妙齡侍女，其中一位侍女還抱著一把古琴。

    她們沿著門廊一直來到廳堂正對面的一座小石亭中，此處已經(jīng)有所布置，石亭四檐垂下一道紗幕，若隱若現(xiàn)，亭中有一小桌，一旁設(shè)有香爐，四角各有火盆取暖照明。少女在亭內(nèi)向廳堂方向欠身施了一禮，旋即款款落座。一旁侍女將古琴擺放妥當(dāng)。

    祖昭看到這里，心中不由好笑：莫非這劉太守是要招女婿么？

    旁側(cè)其他幾人也都交頭接耳議論。雖說石亭與廳堂相隔不遠(yuǎn)，但因?yàn)槭に闹苡屑嗎Ｕ谘?，大家都不能看得清楚少女相貌，單單從對方一舉一動(dòng)加以推測，腦海中各有不同臆想。

    “府君大人這是要做什么？”

    “那姑娘看去，想必是極好的。”

    “哦，你就能看出是極好的？”

    “端莊大方、溫良賢淑，果真是大家閨女之做派呀?！?/br>
    “即便如此，你也別多想，要知道你可是已有家室的人?！?/br>
    “呵呵，說說而已，說說而已?！?/br>
    少頃，琴聲響起，漸起漸落，如風(fēng)如林。

    席間立刻安靜下來，在場賓客不管是否懂得管弦之聲，也都認(rèn)認(rèn)真真擺出聆聽之態(tài)，更有個(gè)別甚者還陷入如癡如醉。

    琴過一曲，劉太守忽地又發(fā)言道：“琴聲助興，堂下可有壯士伴琴舞劍，更添興致？”

    聽到這番話，廳堂下祖昭等十一人無不有所恍然。若是說之前劉太守莫名其妙讓自己女兒撫琴尚有許多疑惑之處，但眼下一曲方過又主動(dòng)出言邀請眾人舞劍，多多少少讓大家撥云見日。這分明就是希望廳堂下的方正之士一展才能，看看能否為之所動(dòng)，契合郎才女貌。顯然這是劉太守別有用心的安排，要從今年察舉考評中選得一位乘龍快婿。

    只消片刻沉默，廳堂下立刻有人起身，卻是平剛縣本地舉賢良方正之士韓喜。他挺胸直背，一副信誓旦旦，自告奮勇道：“不才斗膽，愿嘗試姑娘琴音，伴以劍舞，以祝雅興?！?/br>
    韓喜是平剛縣本地人，然而初十那天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太守府。他出生本地豪紳之門，倚靠的就是父輩與郡中賢達(dá)時(shí)常來往，兼之時(shí)時(shí)響應(yīng)郡府號召，撥糧賑濟(jì)，捐錢效公，故而才被今年縣中舉薦入賢良方正。

    他此言一出，左右其他人都露出不同程度詫異，舞刀弄?jiǎng)υ臼橇?xí)武之人的事，要舞劍也應(yīng)是在場五、六位舉勇猛方正的人才是。

    不僅賓客們有些不明所以，就連劉太守聽了這話，也是愣了一愣，好一會(huì)兒之后方才含糊的說道：“韓孟禮，你也懂得擊劍之術(shù)？”

    韓喜對在場的反應(yīng)絲毫不以為然，笑呵呵的說道：“北方男兒尚武成風(fēng)，在下自不例外。擊劍、弓射、騎技，雖不敢稱得上了得，但本縣之內(nèi)也算是略有名氣?！?/br>
    劉太守依舊有些愕然：“是么？怎生平日里未聽你父親提及此事？”

    韓喜臉色微變，猶是說道：“家父平日難得閑暇，自是不知此事。還望府君大人應(yīng)允?！?/br>
    所有人都看得出劉太守心中是不情愿，偏偏這韓喜一點(diǎn)也不著門道，直叫人心中急切。

    這時(shí)，一旁郡長史孫大人忙送臺階的說道：“韓孟禮，你可是入的是賢良方正之科，不可造次。明府之意是由二位勇猛賢才對舞，刀劍無眼，若有什么閃失，可當(dāng)不得玩笑。”

    韓喜不以為然，堅(jiān)持說道：“在下多謝孫大人關(guān)心，然則察舉入科只是心愿所向，就如同這位祖昭兄弟，明明是奮勇討賊的少年英雄，卻舉入明算一科，并非能力不及，只不過是心有所愿罷了。”

    他說話時(shí)的態(tài)度很是隨意，言語之中也全然沒有表露出對太守府的尊重。

    尤其是皆祖昭來說事，更顯得幾分狐假虎威。祖昭年紀(jì)輕輕，但好歹是擊殺過胡賊的義士，在場眾人聞其名聲心中都是感到欽佩的。而韓喜卻只是一個(gè)借豪紳家勢參加察舉的紈绔子弟，非但不懂得拘謹(jǐn)謙遜，整日還一副心高氣傲，怎能叫人心服口服？

    劉太守和孫長史見此，也不好多說什么，省得壞了今日愉悅的氣氛。

    就在這時(shí)，昌城縣舉勇猛方正者呂威忽地方站起身來，冷聲說道：“長史大人既說是二人對劍，在下愿陪韓兄弟一舞，以祝雅興！還望府君大人應(yīng)允。”

    劉太守見呂威頗顯英武，自然是高興的點(diǎn)頭答應(yīng)道：“好，好，甚好。來人，備劍?！?/br>
    早有仆從在廳堂外準(zhǔn)備好劍器，這會(huì)兒聽得吩咐，便沿著走廊來到廳堂下方。

    韓喜、呂威二人步出桌席，來到廳堂上下銜接處一片寬裕的露臺上。

    仆從將備劍的托盤呈遞到韓喜、呂威二人面前，二人各取一劍，褪去劍鞘，握刃而立。

    劉太守宣布道：“以琴聲為號，點(diǎn)到即止，二位壯士舞劍助興，切莫斗氣。”

    韓喜、呂威二人躬身行禮，應(yīng)諾。

    沒過多久，石亭中的少女纖手輕動(dòng)，撥弦起聲。

    露臺上，韓喜舉劍迎上，呂威同樣挺劍而起。二人自知是舞劍助興，講究的是劍法和舞姿契合搭配，故而彼此動(dòng)作都不算疾快，相反亦步亦趨，和著琴聲韻律相得益彰。

    祖昭對劍舞、琴音皆不是很懂，也完全沒有興趣，至于劉太守別出心裁弄出琴曲劍舞這一幕，他最多只是象征性的關(guān)注了一會(huì)兒，之后便又是自斟自飲。誠實(shí)的說，他現(xiàn)在就連今歲察舉最終結(jié)果都不感興趣，以自己之前表現(xiàn)的算術(shù)能力，入舉是十拿九穩(wěn)。

    想到他這次到郡府來，最首要之事還是勸說劉太守對民間動(dòng)向有所警惕，也不知道此事會(huì)否還有下文。不管劉太守最終是什么打算，回到徐無之后，他依然會(huì)堅(jiān)持按照自己的計(jì)劃來著手安排今歲入冬備盜。

    琴聲又續(xù)一曲，劍舞仍在繼續(xù)。

    正待眾人沉浸于欣賞琴樂和劍舞表演之中，坐在祖昭一旁的李信忽然吸了吸鼻子，滿是疑惑的說道：“怎么……會(huì)有一股焦煙味？”

    他一邊說著，一邊尋著空氣中的焦煙味向身后扭身。

    祖昭多喝了幾杯，正有幾分醉意，不過冥冥之中同樣是聞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這味道甚至蓋過了廳堂四周焚燃的熏香。他皺著眉頭，轉(zhuǎn)身向李信所看的方向望去，說道：“還真是有怪味道，何人在附近燒柴伙么？”

    一旁另有一人也跟著說道：“該不會(huì)是太守大人吩咐廚房又準(zhǔn)備什么野味了吧?！?/br>
    這時(shí)，琴聲漸漸收尾，露臺上韓喜、呂威二人的舞劍也各自結(jié)束。

    廳堂上席的眾多賓客齊齊鼓掌贊好，緊接著又是一輪推杯置盞，全然沒有人對空氣中漂浮的雜味感到察覺。劉太守舉起酒杯，對露臺上的二人很是客氣的說了一番話。

    “好劍法，好劍法。韓孟禮果然是懂劍之人，哈哈哈，今日總算展露其技呀！”

    “多謝明府贊譽(yù)。”韓喜收起長劍，美滋滋的躬身向廳堂上行了一禮。

    然而，就在眾人還忙著贊嘆、點(diǎn)評適才的劍舞和琴聲時(shí)，西院方向突然傳來一聲驚呼聲：“走水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走水了，快來人！”

    這一聲驚呼僅僅只是一個(gè)開始，沒過多久，西院愈發(fā)動(dòng)亂，跟著便傳來更多人的叫嚷。

    此起彼伏，亂不成聲。

    李信忽地站起身來，指著西院方向喊叫道：“快看，有火光?！?/br>
    包括祖昭在內(nèi)，其他人聽得這話，紛紛起身張望。原本沉靜的太守府西院，竟毫無預(yù)兆的突發(fā)大火，才一轉(zhuǎn)眼的功夫，火光熊熊，煙霧彌天，整個(gè)天空都映出了一片通紅。

    祖昭臉色一沉，酒已醒了一半，他腦海中第一念想那就是此事絕非尋常。

    察舉考評前后進(jìn)行了二十余天，偏偏在最重要的這一天出事故，也實(shí)在太巧合了。

    廳堂上，劉太守慌張的站起身，手中的酒杯都忘記擱下，訝然道：“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西院如何失火了？”

    郡丞和幾名屬官連忙招呼仆從趕緊過去看看，若真是失火則召集更多人趕緊救火。

    孫長史忙安慰劉太守道：“西院是雜院，無甚關(guān)緊。明府先行退往公堂，待到火勢遏制之后，再酌情安排晚宴之事?！?/br>
    劉太守連連點(diǎn)頭，倉皇之下，他還不忘向左右嘉賓貴客客套幾句。

    廳堂上眾人三三兩兩要往下方挪步，就在這時(shí)，露臺上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聲。抬目看去，只見原本還等候在露臺上的韓喜被人從身后一劍刺穿腹部。鮮血四濺，周圍仆從驚呼不止。韓喜一臉錯(cuò)愕，手中的劍跌落在地，兩只手捂住腹部，全身因?yàn)樘弁丛跐u漸抽搐。他拼命想要扭頭去看偷襲自己的人，可是刺破腹部的劍猛然扭轉(zhuǎn)，聽得脊椎錯(cuò)骨聲，立時(shí)斃命，身體頹軟摔倒下去。

    “啊，這，韓孟禮！”

    “快來人，快來人，保護(hù)太守大人！”

    劉干、孫長史和一眾本郡賢達(dá)嘉賓目睹這一幕兇案，無不駭然，任誰都沒有料到，好端端的一場晚宴，豈會(huì)發(fā)生如此這般的重大事故？

    隨著韓喜的尸體栽倒，原本一直遮擋在后面的兇手頓顯。不是別人，竟正是適才跟韓喜對舞劍的呂威。此時(shí)，呂威一臉猙獰冷笑，慢條斯理將劍從韓喜身體中拔出，滿是殺意的目光怒視著廳堂上的所有人。

    “呂威，你，你竟敢傷人性命！”劉太守氣急敗壞的呵斥道。

    “哼，此等豬狗不如者，殺之何妨？今日非但要取他的狗命，勢必還要?dú)⒐饽銈冞@些狗官！”呂威煞氣十足，近乎咬牙切齒的罵道。

    “大膽狂徒，大膽狂徒！簡直是……豈有此理！來人，快來人，將呂威給我拿下！”劉太守氣不可遏，對左右命令道。

    左右立刻奔出五六名持刀的府衛(wèi)，快步奔下臺階，一擁而上朝著呂威沖去。

    呂威臉上絲毫不見畏懼，反而還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