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爺子的囑咐，讓沈聞風(fēng)本能的打了個哆嗦。

    雖然，翠兒那丫頭，不是他遣去柳輕心身邊做事的，但買她回來的，卻是他的庶子。

    之前，沈老爺子暴怒，下令將他的庶子打了個半死，他也遭連累，被罰了三個月月俸，抄了一百遍家規(guī)。

    沈家規(guī)矩，所有主管生意的人，都可自生意收益里，得一成獎賞。

    于他而言，三個月月俸，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收入，可抄家規(guī)……

    抄完一遍，站在正堂里念一遍。

    從秋天到冬天，早一遍，晚一遍，整整五十天，他像個傻子似的，讓家中子弟下人，觀覽了一百遍！

    這么丟人的事兒，他可不想再經(jīng)歷一次！

    “父親三思。”

    沈聞風(fēng)并不敢直言拒絕沈老爺子。

    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最終決定，把這事兒，踢給沈聞雷的正妻。

    “嫁女兒的，是三弟和弟妹?！?/br>
    “我這當(dāng)大哥的，從旁幫襯準(zhǔn)備，都顯逾越，哪好喧賓奪主，連挑選丫鬟和仆婦這種事兒，都一手包攬？”

    “聞風(fēng)以為……”

    “讓你準(zhǔn)備，你就準(zhǔn)備！”

    “哪來那么多廢話！”

    “當(dāng)我老了，看不出你小子在想什么是不！”

    未及沈聞風(fēng)把話說完，沈老爺子便從書案上抄起一塊鎮(zhèn)尺，朝他丟了過去。

    沈聞風(fēng)沒敢躲。

    純銀打造的鎮(zhèn)尺，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弧，“鐺”的一聲，砸在了沈聞風(fēng)的面前。

    “聞風(fēng)，聞風(fēng)不敢……”

    沈聞風(fēng)沒想到，自己極盡謹(jǐn)慎的推拒，會惹來沈老爺子如此可怕的暴怒。

    然而，言如覆水，覆水難收。

    他此時縱有千萬個后悔，也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你是長子?！?/br>
    “總有一天，是要自我手里，接過沈家大權(quán)的。”

    “若因懼怕承擔(dān)責(zé)任，而事事推拒，將來，如何擔(dān)得起沈家家主重責(zé)？”

    沈老爺子深深的吸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煙袋，緩緩起身，自書案后走了出來。

    沈聞風(fēng)，是他的第一個兒子，對他，他傾注了畢生期待。

    可是，世事總難盡如人意。

    這個他傾注了畢生期待的兒子，卻并未如他所愿般的，長成一個能讓他放心交付沈家家業(yè)的男人。

    “你已過不惑。”

    “我，也將入古稀?！?/br>
    “你還要我這個父親，等你多久，你，才能長成一個，頂天立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沈家家主呢？”

    緩步，走近沈聞風(fēng)，沈老爺子搖了搖頭，伸出左手，滿臉無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手，很輕。

    落在沈聞風(fēng)的肩上，卻讓他覺得，有萬鈞之重。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不得父親器重，不被父親看好的兒子。

    卻未料，是他，一直在辜負(fù)，父親的期待。

    “聞風(fēng)，知錯了?！?/br>
    沈聞風(fēng)的聲音里，帶了一絲哽咽。

    他的眼圈，也泛出淡淡的紅。

    但他沒哭，或者說，在竭力遏制，沒讓眼淚，自眼眶滑落。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br>
    “明日傍晚之前，將嫁妝明細(xì)送給我看。”

    沈老爺子沒有回頭。

    他不緊不慢的，踱到門口，拉開門，走出了書房。

    ……

    小鎮(zhèn)，良醫(yī)坊。

    柳輕心把前一日到手的鐵皮石斛，連夜做成了切片。

    然后，又將切片裝進(jìn)油紙小包，把油紙小包塞進(jìn)了一個半尺見方的繡花布袋，遞給了即將出發(fā)的沈鴻雪。

    “這個，交給外公?！?/br>
    對那位素未謀面，卻將她視若珍寶的老人，柳輕心是愧疚的。

    她只是個，占據(jù)了他外孫女兒身體的孤魂，卻得他如此庇佑，如此不惜代價的成全。

    如果可以，她希望能以畢生所學(xué)，為他添壽。

    “代茶飲，一日三片。”

    “可益壽延年?！?/br>
    將這種珍稀藥材拱手他人，柳輕心未露半點(diǎn)兒心疼神色。

    她是個知恩的人，對待她親善之人，從不吝嗇。

    柳輕心這突如其來的大方，讓沈鴻雪稍稍滯愣了一下。

    沈家從不摻手藥材生意。

    但不摻手，不代表，他不知道，這鐵皮石斛的珍稀。

    “這……不合適吧……”

    他來時，為柳輕心帶來了一馬車的“壓歲錢”，但那滿車的綾羅綢緞，各式玩意兒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株鐵皮石斛的價值。

    “這可是，我憑自己本事，跟傻子訛來的！”

    “我拿自己訛來的東西，孝敬我自己的外公，有什么不合適的！”

    柳輕心知道，沈鴻雪在想些什么。

    唇角微揚(yáng)，毫不避諱的用“傻子”，來稱呼李家人。

    她不希望沈鴻雪有壓力，更不希望，沈老爺子，在使用這些藥材的時候，心存負(fù)擔(dān)。

    “再說，有你跟翎鈞商議的新生意鋪底，說不好，過陣子，還要有一大群傻子來送禮?！?/br>
    “鐵皮石斛這種舍得花銀子，就能買到的東西，又不似那些千百年的人參靈芝般，需有機(jī)緣才碰的上?！?/br>
    “要是外公不肯聽話服用，你就告訴他，他若不吃，以后，也不用再遣你來給我送壓歲錢了，我也不收！”

    這些日子，柳輕心的腦海里，陸續(xù)涌出了一些，這身體原主的記憶。

    記憶里，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總喜把還是個孩子的她，高舉過頭頂，總會在遠(yuǎn)行歸來時，給她帶珠花和美食，總會在她趴在私塾的書案上睡著時，悄悄的把其他人攆走，脫下自己的外褂，給她蓋上。

    她喊那老頭兒“外公”，那老頭喊她“輕心丫頭”。

    跟那老頭兒，她可以胡攪蠻纏，可以撒嬌任性，可以用一句“我不愿意”，推拒所有請求，不論因由。

    她想不通，一個這樣?jì)蓱T她這身體原主的老頭兒，為什么會舍得，將她遠(yuǎn)嫁寧夏。

    她想弄清原委，可除了這老頭兒之外的，這身體原主的記憶，卻宛若一團(tuán)迷霧，任她怎么探查，也無從得知。

    所以，她決定暫不告訴任何人，她“記起”了某段過往。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審視，去分辨。

    于沈家，她被置于何處？

    以及，沈家，到底值得她，以何種態(tài)度相待！

    “好罷?！?/br>
    “我?guī)湍銕Щ厝?。?/br>
    沈鴻雪稍稍遲疑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柳輕心的臉上，輾轉(zhuǎn)了許久，才緩緩移開。

    于理，記不起以前事情的柳輕心，該沒有這般底氣，“要挾”沈老爺子的才是，可是，若她記起過往，對他，又怎會是這般態(tài)度？

    雖然，在她遠(yuǎn)嫁寧夏這件事上，他的態(tài)度和做法，的確是令她失望了，可即便是……

    他寧愿她恨他，怨他，哪怕，她要將他剝皮抽筋，碎尸萬段，也比現(xiàn)在這樣，只將他視為親人，要讓他舒服的多。

    “掐著日子，彩禮也差不多該到了?！?/br>
    “你回去問問沈老爺子，接親的地點(diǎn)，是定在周莊，還是燕京?！?/br>
    沈鴻雪的糾結(jié)，讓翎鈞心中暗爽。

    他笑著上前，將柳輕心圈進(jìn)懷里，示威般的，朝翎鈞，揚(yáng)了揚(yáng)眉毛。

    這是他家娘子，誰也別想跟他搶奪。

    “若無意外，應(yīng)是燕京?！?/br>
    “這條路，從未走過皇家車輦，道長多險，難保，沒有覬覦之徒?！?/br>
    翎鈞的“放肆”，為他惹來了沈鴻雪的一記白眼。

    但這一次，沈鴻雪沒有明言，讓他注意言行舉止，在大婚之前，與柳輕心保持合乎禮法的距離。

    沈家在燕京生意不多。

    但以沈家財(cái)力，在燕京買棟宅子，給柳輕心備嫁，應(yīng)不是難事。

    依皇家規(guī)矩，正妃車輦，不得停歇。

    他不舍讓柳輕心受千里顛簸，從周莊沈家老宅乘車輦出門，一路不得歇息的遠(yuǎn)赴燕京。

    亦怕自己會忍不住，什么都不顧的，半路搶親。

    “燕京最好，周莊，也無妨?！?/br>
    “只要沈老爺子有話兒，天涯海角，我也會去接我家娘子回家?！?/br>
    “山賊劫匪之流，不足為懼?！?/br>
    對翎鈞這寵妻狂魔來說，規(guī)矩，算個什么東西？

    會讓他家娘子受苦的規(guī)矩？

    毀了便是！

    反正，他早經(jīng)“惡名”遠(yuǎn)播，再多幾個人指點(diǎn)聲討，也沒什么大不了！

    “只是，柳家那邊……”

    對自己的正牌老丈人，翎鈞并無好感。

    且不說，他一意孤行，把柳輕心嫁去了寧夏。

    單是他那對哱承恩寵妾滅妻，還險些把柳輕心害死了這事兒的態(tài)度，就足令翎鈞將其劃入“敵對”陣營。

    若不是因?yàn)?，柳輕心的母親和弟弟，以死相逼，竭力阻止柳輕心的父親，繼續(xù)與哱家往來，以翎鈞的脾氣，此時的柳家，怕是早已灰飛煙滅了。

    柳家，不似沈家。

    于翎鈞而言，覆滅一個，只被歸為四等，沒有士族庇護(hù)的尋常商賈家族，其難度，并不會比捏死一條小蟲子，多出許多。

    “沈家嫁女，與柳家何干！”

    對柳存志，柳輕心的父親，沈鴻雪亦心有不滿。

    當(dāng)年，若不是柳存志一意孤行，非要履行那紙婚約，將柳輕心遠(yuǎn)嫁，此時，她怕是連第二個孩兒，都給他生出來了，哪里還會有翎鈞什么事兒！

    然事無如果。

    有些事，錯過，就是錯過。

    表明完自己的態(tài)度，見翎鈞依然沒有要把韁繩交給他，送他離開的意思。

    沈鴻雪稍稍滯愣了一下，思慮片刻，便明悟了，翎鈞跟自己提起柳家的真正因由。

    “若你希望，我可以跟祖父商議，接輕心的母親和弟弟往燕京觀禮?！?/br>
    “世人皆知，她遭哱承恩殘害出逃?！?/br>
    “但知她被找到的，卻只有沈家的正房嫡系三脈?！?/br>
    “她母親是外嫁之女，之前，又未盡到勸導(dǎo)柳存志之責(zé)，外公還在生她的氣，自不可能告訴她，輕心找到了。”

    走近翎鈞，沈鴻雪故意將聲音壓低到，只三人能聽到的程度。

    他無意隱瞞柳輕心，但這種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柳輕心的安全，越有保障。

    有道是，人心隔肚皮，誰知道，今日發(fā)誓賭咒效忠的下人，明天，會不會為了一己私利，賣了柳輕心這主子換錢？

    之前，已經(jīng)有過翠兒這么一出兒，沈鴻雪不希望，再給任何人機(jī)會，讓柳輕心身臨險境。

    “我聽說，輕心出事后，她母親日日以淚洗面?！?/br>
    “她弟弟，更是離家出走，一個人跑去南疆，投奔了你二叔，立誓從軍，盼將來，能蕩平寧夏?！?/br>
    “之前，我怕這是那柳存志攛掇，騙輕心回柳家去的陰謀，便未告訴輕心知道，只遣了人日夜監(jiān)視?！?/br>
    “據(jù)我近幾個月的觀察，至少可以確定，她弟弟，是真心盼能為她報(bào)仇的?！?/br>
    翎鈞的消息網(wǎng)，雖不及攝天門寬廣。

    但對一些，他特別關(guān)注的人的動向，還算是了若指掌。

    他微微頷首，看向柳輕心，言外之意，此事，他聽她定奪。

    母親。

    在柳輕心聽來，這個詞，遙遠(yuǎn)的像從未存在過。

    上一世，她的記憶里，沒有這樣一個人存在，這一世，亦從未承沐恩澤。

    但是，她恩師曾說，若這世上，只有一人，能為另一人不惜一切的，那人，定是母親。

    她……

    “我不知道。”

    柳輕心抿了下唇瓣，抬頭，看向了站在她旁邊的翎鈞。

    從內(nèi)心里，她是希望，能有自己的母親的。

    可是，她亦清楚，這位母親，是這身體的母親，而非她這縷孤魂的母親。

    她已經(jīng)自沈老爺子那里，得了許多本不該她享受的寵愛，難道現(xiàn)在，還要連別人的母親，也一并霸占么？

    她不介意，替這身體的原主盡孝，可是，這原主的母親，真的想要么？

    “我知道，你不記得她?！?/br>
    “于現(xiàn)在的你而言，她，只是個陌生人?！?/br>
    翎鈞笑著低頭，往柳輕心的額頭上輕啄一下，眼里，滿是溫柔。

    “不要勉強(qiáng)自己。”

    “別人怎么想，有什么樣的期盼，是別人的事。”

    “你，我的娘子，只需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好?！?/br>
    “待你好的，我自會十倍報(bào)償，待你不好的，亦有我，百倍奉還?！?/br>
    翎鈞的話，說的霸氣十足。

    但這在旁人聽來，毫不遮掩，聞之不爽的猖狂，卻讓柳輕心倍感安心。

    “讓她來吧?！?/br>
    “如果可以，讓小弟也來?！?/br>
    少頃，柳輕心輕輕的推開翎鈞，抬起頭，看向了面色糾結(jié)的沈鴻雪，給出了自己的答復(fù)。

    有翎鈞在，她怕什么呢？

    若那人，是真心待她，她便做她的便宜女兒，替這原主盡孝，反之，她也不過是，從“不曾有”到“不再有”罷了，亦無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