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翎鈞并不知道，九叔是用什么法子，跟他打包票，說柳輕心斷無可能，與哱承恩有夫妻之實。

    雖然，他已說服自己，不去計較柳輕心的過往，但，有些事兒，能沒有，自然比有，更稱他心意。

    “那就見一下罷。”

    沉吟片刻，翎鈞緩緩抬頭，看向了站在床邊的九叔，唇瓣微抿。

    紅樓出身的女子。

    盡管，九叔找了個紅樓出身的女子，來當(dāng)他家娘子的替身這事兒，讓他頗有幾分不喜……

    罷了，那女子，終究可以算是，成全了他和柳輕心的人，他又何必，非揪著人家的過往不放？

    誰還沒個迫不得已呢？

    這女子，既已從良，以干凈生意謀生，總也不是，那些自甘墮落的女子才是！

    “那女子，口風(fēng)可嚴？”

    為確保安全，翎鈞打算盡可能嚴密的，隱藏柳輕心的真實身份。

    如果有必要，他甚至不介意，做一次忘恩負義之人，提前把某些“禍患”滅口。

    “她是個啞巴。”

    “在紅樓賣笑時，被一個富家少爺剪了舌頭?！?/br>
    說起那個被當(dāng)成柳輕心替身的女子，九叔輕輕的嘆了口氣，“紅樓的mama不愿再養(yǎng)她這么個吃白食的，就剝了她的衣裳首飾，將她從后門攆了出來?！?/br>
    “我去紅樓，給盤錦和蘭溪交贖身銀子的時候，恰好瞧見了，被凍得半死的她?！?/br>
    “尋思著，城外莊子上，恰好還少了個掃灑丫頭，就把她送去那里做事了?！?/br>
    “沒料想，后面，王妃那邊兒，會缺個替身，她自己也愿意，就……”

    剩下的，九叔沒說。

    但依九叔的意思，這女子，應(yīng)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你去找那姑娘。”

    “跟她問詢，若我為她報仇，她可愿意，永遠留在莊子里做事?！?/br>
    認真的聽完原委，翎鈞沉思片刻，突然，給了九叔新的交待。

    他不希望，讓有可能走漏風(fēng)聲的人，處于自己的控制之外。

    “如果，她不愿意，那就……”

    說罷，翎鈞往自己的脖子上，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他并非窮兇極惡之人，但，在必要時候，亦不會心慈手軟。

    “是，三爺?！?/br>
    九叔知道，有些事，他不能，也不該跟翎鈞爭。

    翎鈞，有遠比他們長遠的眼光和分辨危險的能力。

    尤其是他們?nèi)缃裾硖?，這看似光明境地，實則暗流洶涌之時。

    勝，不易，敗，便是必死之局，再無翻身可能！

    ……

    德水軒里，并不乏字寫的好的人。

    待饕餮擬好菜單，眾人分發(fā)著一抄，不多會兒工夫，就連菜單加請柬，都準備了齊整。

    “三爺?！?/br>
    饕餮端了米粥和幾樣爽口小菜，敲響了翎鈞的房門。

    孫大夫特意交待，先給翎鈞吃著容易消化的食物，待晚些時候，舒服些了，再吃尋常食物，這么一來，他之前燉好了煨著的參雞湯，便不合時宜了。

    不知翎鈞“另有安排”的他，打算趁著翎鈞大婚，好好的露一手。

    當(dāng)然，要露一手，試菜，也就有了必要。

    “進來罷?！?/br>
    翎鈞已與九叔等人議事完畢，給他們各自分派了事情去做。

    此時，房間里便只剩了他一人，在倚著軟墊讀書。

    這是他的習(xí)慣。

    只他一人時候，不管有多少閑暇，都會隨手翻幾頁書看。

    他祖母孝恪太后在世時候，曾跟他教訓(xùn)說，開卷有益，這教訓(xùn)，他一直銘記，從未敢忘。

    “三爺先吃著，過會兒，還有旁的?！?/br>
    將食盤放到炕桌上，又連炕桌一并，“端”到翎鈞面前，饕餮半點都不客氣的，自旁邊，踢了一個凳子過來，給自己坐下。

    “說正事?！?/br>
    抬頭睨了一眼饕餮，翎鈞便端起碗筷，不緊不慢的喝起了粥來。

    他了解饕餮，知他斷不是那種，沒事兒找他閑聊的人。

    此時，這貨親自跑來給他送吃的，還腆著臉坐下了，那定然是，有對這貨來說非常要緊的事兒，需跟他商議了才是。

    “有三件事。”

    見翎鈞已看出自己有事，再客套拖延，也毫無意義，饕餮輕輕的抿了下唇瓣，最終決定，把最要緊的那件，放到最后再說。

    “三爺囑九叔，這幾日閉門謝客，等王妃來，那個……恩，咱之前跟人定的果蔬禽rou，是收，還是退了？”

    小心翼翼的瞧了一眼翎鈞，見他在喝了一口米粥之后，微微的擰了下眉，心里，頓時便緊張了起來。

    他應(yīng)該，沒放錯食材吧？

    只是一碗白粥，除了米，也不剩啥了?。?/br>
    瞧翎鈞這，恨不能下一刻，就把嘴里的米粥吐出來的模樣，饕餮突然間，便不自信了起來。

    “難吃?！?/br>
    翎鈞毫不客氣的評價了一句。

    “難吃？”

    饕餮稍稍滯愣了一下，顧不得禮儀尊卑的，從翎鈞手里搶過勺子和粥碗，舀了一勺米粥，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他是個對廚藝，近乎癡狂入魔的人。

    誰提起他，都是豎著拇指，稱贊他所烹菜品美味，何時聽人評論過，他做的東西難吃！

    入口即化的新米，火候剛好，回味香糯。

    米湯濃稠，卻無粘黏牙舌之感。

    沒問題啊！

    跟他尋常時所煮的米粥，并無不同吶！

    “三爺，這粥……”

    饕餮幾乎已經(jīng)可以肯定，這是翎鈞在拿他尋開心。

    但是，瞧翎鈞這神色，又仿佛不像……

    “沒味道?！?/br>
    翎鈞認真的回了饕餮一句，然后，拿起筷子，夾了幾根小菜，塞進了嘴里。

    “三爺，玩笑不是這么開的罷？”

    “粥，就該是這味道?。　?/br>
    饕餮感覺自己額頭上的青筋，不受控制的鼓了鼓。

    但面對翎鈞，這給過他一次“大機緣”，極有可能，還會再給他一次“大機緣”的人，他，還是強抑了火氣，耐心的，跟他解釋了一句。

    “沒有rou?！?/br>
    幼時的生長環(huán)境，會注定一個人的畢生喜好。

    在西北大營生活的那幾年，讓跟著兵將們同住同食的翎鈞，養(yǎng)成了徹頭徹尾的無rou不歡“惡習(xí)”。

    之前，他也會在早飯時候，偶爾喝些饕餮煮的白粥，但，也僅僅是“偶爾”罷了。

    “粥里，怎么能有rou呢！”

    “三爺是想喝湯罷？”

    饕餮頭一次覺得，翎鈞是個這么難溝通的人。

    就好像，他當(dāng)真變成了個八九歲的孩子，胡攪蠻纏的，讓他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才好，“孫大夫說，你得先吃些清淡的，等晚些時候，才能吃尋常食物?！?/br>
    “雞湯給你煨著呢，午飯就給你盛來。”

    許是覺得，自己說的不夠明白，或不足以說服翎鈞，饕餮稍稍擰了下眉，又用他尋常時，用來哄晴嵐吃飯的口氣，跟翎鈞補了一句，“我去再給你盛碗新的來，莫要再胡鬧了?！?/br>
    饕餮那語帶為難的口氣，把之前略有些出神兒的翎鈞，徹底拖了回來。

    他眨了眨眼睛，不解的看向坐在他對面的饕餮。

    “我說真的，饕餮，我想吃那種，里面加了rou的米粥，帶點咸味，rou很軟嫩，不膩?！?/br>
    “這個粥，一點兒味兒都沒有，難吃的厲害。”

    翎鈞的話，像一柄重錘，狠狠的砸在了饕餮的心上。

    難吃。

    他做的粥，難吃。

    太好了！

    終于，終于有人說，他做的東西難吃了！

    沒錯的！

    一定沒錯的！

    那老道說過的，他的所有大機緣，都是伴著，都是伴著被人嫌棄而來的！

    他的機緣來了！

    他朝思暮想的大機緣，終于，終于要來了！

    “你……沒事兒吧？”

    見饕餮一會兒懊惱抑郁，一會兒又欣喜若狂，翎鈞頗有些懵懂的，擰緊了眉頭。

    他隱約記得，很久之前，這家伙也發(fā)過這么一次瘋的。

    是……因為什么來著？

    “沒事兒！”

    “好著呢！”

    “三爺，您說，您接著說！”

    饕餮一直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家伙。

    尋常時，與翎鈞說話，從不用敬語。

    翎鈞知他只是粗枝大葉，并非只對自己這樣，便也從不與他計較。

    但現(xiàn)在……他突然在與他說話時，冒出了“您”這么個稱呼卻讓翎鈞本能的，渾身不自在起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饕餮這貨，八成兒是又要有求于他了！

    “等王妃來了，讓她教你做好吃些的罷?！?/br>
    翎鈞稍稍遲疑了一下，見饕餮只是盯著自己，的的確沒有要跟自己懇求什么的意思，便輕咽了口唾沫，說完了自己剛才未及說完，便被饕餮詭異表情堵了回去的話。

    “這粥，我實在是咽不下?！?/br>
    “你還是，直接給我把尋常吃食端來罷?！?/br>
    翎鈞清楚的看到，笑容，以一個極慢極慢的速度，在饕餮的臉上綻放開來。

    然后，他的肚子，驀得發(fā)出了一聲“咕嚕”，以示抗議。

    “唉！”

    “好！”

    “我這就去！”

    饕餮以他從未展現(xiàn)過的速度，從凳子上蹦了起來，一把搶過炕桌上的餐盤，然后，兔子般的，飛奔離去。

    ……

    再次出現(xiàn)在翎鈞面前時，饕餮捧了半張桌子那么大的餐盤。

    餐盤上，大大小小的盤盞，密壓壓的填滿了餐盤上的，幾乎所有縫隙。

    雞，鴨，魚，rou，點心，果蔬，可謂一應(yīng)俱全。

    七十二道招牌菜。

    多少食客夢寐以求，卻只在百花宴上，才有望嘗上其中幾道的美食。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

    今天，這貨，到底是在犯什么?。?/br>
    翎鈞心中疑惑，臉上，卻并不表現(xiàn)出來。

    只安靜的等饕餮把那碩大食盤，小心翼翼在炕桌上找好平衡放置，才不緊不慢的，拈起了擺放在食盤一腳的碗筷。

    開吃。

    “那個……三爺……”

    久等不見翎鈞開口，饕餮終于憋不住了。

    “恩，你說?！?/br>
    翎鈞吃相極好，縱是面對如此多的佳肴美味，亦未顯迫不及待。

    “那個，剛才，我跟您說，有三件事……”

    猶豫半天，饕餮終究還是覺得，該多少的，保留些含蓄，便“舊事重提”的，先搬了之前要跟翎鈞問詢的事出來，做自己真實訴求的鋪墊。

    “都是些尋常百姓，生活不易。”

    “沒必要為了這么點兒支出，亂了他們的生計?！?/br>
    翎鈞一邊說著，一邊夾起了一塊烤羊排，目光在食盤上溜了兩圈兒，也沒找見，他想找的蘸料。

    呵，我這嘴，還真是被輕心給養(yǎng)刁了！

    心里暗嘆一聲，翎鈞微擰著眉頭，將烤羊排，送進了嘴里。

    羊排烤的很好，外焦里嫩。

    但……

    果然，他還是喜歡，把羊排裹上，她親手調(diào)制的蘸料。

    雖然，她總笑他，把蘸料當(dāng)成了主菜。

    燕京真冷??！

    咽下烤羊排，翎鈞不自覺的放下筷子，搓了搓雙手。

    屋里，燃了三個火盆。

    但饒是如此，他也依然覺得，涼氣，在穿透他裹在身上的被子，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以前時候，他怎就沒發(fā)現(xiàn)，燕京，是一個這么冷的地方呢……

    如果，她在的話，現(xiàn)在，一定會給他往被窩里塞進一堆湯婆子，然后，手捧一盅暖湯，笑著喂給他吃才是！

    想起柳輕心，翎鈞的唇角，不自覺的上揚了一下。

    但很快，這抹笑意，就隱入了深眸。

    “大家也都忙了一年了?！?/br>
    “就趁著年節(jié)，吃好些罷?！?/br>
    翎鈞深深的吸了口氣，撿起筷子，繼續(xù)吃起了，饕餮特意給他準備的菜肴。

    “再說，過幾日，輕心來了，說不好，還有客人需要款待?！?/br>
    “雖然，你這手藝，是粗陋了些?！?/br>
    “但她一向都是個大方不較的人，應(yīng)該，不會太嫌棄你才是?！?/br>
    求嫌棄。

    求指點。

    求挨罵。

    此時的饕餮，只覺得自己像是要幸福的飄起來。

    他猜的，一準兒沒錯了。

    他家三爺?shù)倪@位，未過門兒的王妃，十成十，是位廚藝精湛的人，十成十，就是那個，那位能給他第二次“大機緣”的人！

    “還有什么事？”

    抬頭，睨了一眼欣喜若狂的饕餮，翎鈞輕嘆一聲，重又把目光，轉(zhuǎn)回了食盤上的菜肴。

    饕餮只是個瘋子，并非……

    咳，他家娘子，應(yīng)該能收拾的了才是！

    “那個，那個是，是這樣，三爺?！?/br>
    “菜單已經(jīng)擬好抄完了，九叔正在使人收整?！?/br>
    “您看，我是不是等王妃來了，先把這些，這些要在婚宴上做的菜肴，先做一遍出來，讓她，讓她品鑒一番？”

    得了翎鈞默許，饕餮的心情，幾乎可以用雀躍來形容。

    他嘿嘿一笑，拖著凳子，往翎鈞近前蹭了蹭，得寸進尺的，跟他“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