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裝在禮盒中鄭重其事送來的無鞘之劍，太夫人到底還是讓人仔仔細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淬毒，沒有安設(shè)什么毒針之類陰毒的機簧，也挑不出其他毛病，至少從表面上來說，這就是一把吹毛斷發(fā)，極其鋒利的寶劍。

    于是，很快便有一位巧匠滿心惴惴地連夜被召進了趙國公府，隨即喜出望外地接下了這筆豐厚的訂單，直接連夜留在了府中客房，趕制劍鞘。

    當張壽第二天在半山堂上完上午的課，下午又看著張琛把選修課結(jié)果統(tǒng)計了出來，看著一群人亂哄哄定下了各自要請的老師，怎么請人，怎么確定相應的上課場地，卻被阿六強行從他向徐黑子要來的國子監(jiān)號舍請回趙國公府之后，他便收到了意料之中的禮物。

    那把裝上了簡樸的劍鞘，乍一看收斂了所有鋒芒的寶劍。

    而朱瑩把劍遞給他時，卻還有些不滿意“這劍鞘太不起眼了。我還是喜歡鑲金嵌玉的風格，但祖母說，金子襯你顯得俗，我又覺得，劍鞘上單單只鑲玉不怎么起眼，浪費了你這好相貌，用玉作劍穗，又很容易碰裂，所以只好算了！”

    張壽對這把沒有鑲金嵌玉的樸素佩劍卻非常滿意，等到第三日他再去國子監(jiān)時，半山堂的監(jiān)生們一個個全都是人精，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身上多了個掛件。

    其他人還能忍得住，可如四皇子這樣被皇帝嬌慣長大，性格張揚的好奇寶寶，便忍不住趁著尚未上課之前問道“老師怎么突然想到佩劍？我好像沒看到國子監(jiān)里有其他人佩劍?！?/br>
    張壽將這把劍帶出來，本來就打算高調(diào)的。此時此刻，他環(huán)視眾人一眼，笑了一聲“在我朝，佩劍是官員和有功名讀書人的特權(quán)，監(jiān)生自然也可以，但時至今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越來越多，坊間甚至用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來罵人，佩劍的人越來越少了?！?/br>
    他頓了一頓，隨即呵呵笑道“從前，讀書人上馬治軍，下馬管民，出將入相。婁師德進士及第應猛士舉，李青蓮書生仗劍走天涯，辛稼軒投筆從戎矢志北定中原，本朝初年，這樣的前輩也很多，只是到了現(xiàn)在，讀死書，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漸漸多了。”

    聽到這里，門口兩個悄然而至，打算挑刺的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國子博士頓時臉色發(fā)黑，當即拂袖而去。而和他們迎面撞上的繩愆廳監(jiān)丞徐黑逹，因為剛到，完全不知道張壽剛剛在里頭說了什么，猶豫片刻，他到底還是悄然上前，站在了門后一角旁聽。

    四皇子卻沒有注意到門外的閑人，眼睛閃亮地問道“老師，那您佩劍是為了仿效前賢？”

    張壽很喜歡虎頭虎腦卻又有個性沖動的四皇子，聞聽此言就笑道“這把劍是別人指名送給我的，用了精致的錦盒包裹，但卻沒有劍鞘。我想，人家大概是想告訴我，做人就要如同一把劍似的，一往無前，鋒銳無匹。所以我特意定制了劍鞘，隨身佩帶。”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太小，沒聽懂張壽這話的意思，但很多監(jiān)生卻聽懂了——至于沒聽明白的，自然有鄰桌的人悄悄解釋。不消一會兒，上百號人便已然明了張壽傳達的訊息，一時全都生出了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看熱鬧心思。

    不知道是誰送了一把無鞘之劍，去威脅這位新官上任才沒多久的國子博士！可張壽不但沒在意，還把劍加了個劍鞘隨身佩帶……這可是挑釁啊！

    在半山堂混了個旁聽資格的陸三郎眼神閃爍，忍了又忍，聽到張壽輕輕敲響了桌上的銅鈴，這才悻悻閉上了嘴，心里卻尋思著回頭找張琛，看看兩人能不能聯(lián)手，把那個膽敢送劍威脅的家伙深挖出來。

    既然被皇帝和葛先生都夸了一通，他得做點實事……竹林里頭擒殺亂軍的功勞畢竟是騙人的，他和張琛兩個人加一塊也沒做什么！

    這一天的課，張壽就順著四皇子剛剛的問題，拿出婁師德來舉例，講了這位進士出身的宰相波瀾起伏的一生，卻又著重點出了唾面自干的典故。

    一堂講史課完結(jié)，他不知不覺就拖了堂……可發(fā)現(xiàn)其他人沒在意，他就接著又上了一堂自然課。和之前一樣，他深入淺出地解釋了一些自然現(xiàn)象，又找人上來做了幾個實驗，這才結(jié)束了一上午的課。

    然而，當他宣布了午休，隨即走出半山堂之后，卻只聽身后一聲老師，扭頭一看，卻只見四皇子急急忙忙沖了出來“老師，婁師德干嘛要唾面自干？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張壽頓時一樂。他就知道，他在這半山堂不特意講四書五經(jīng)，但皇帝未必不會請別人給兩位皇子補上這些。說不定，在這正式入學之前，兄弟倆就學過不少了。而這時候，三皇子竟然也匆匆追了出來，上前之后卻沒發(fā)問，而是偷偷拽了拽四皇子的袖子。

    張壽剛剛在課堂里還等著有人就這個成語提問，卻沒想到這個問題卻拖到了課后。抬頭看見半山堂門口，那些本待去附近覓食的監(jiān)生們似乎在那探頭探腦，他就索性直言做了解答。

    “因為婁師德遇到的，是有史以來最難伺候的一位皇帝，而這位皇帝，還是有史以來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她擅長用人，卻也為人多疑，文臣武將，能得善終的極少，尤其是獨當一面的帥才，如裴行儉、王方翼、黑齒常之……一個個或貶或死，只有婁師德得到善終?！?/br>
    見四皇子似乎還有些茫然，張壽就溫和地笑道“簡單一點說，婁師德沒有遇到四皇子您父皇那樣寬厚的明主，所以，如果他不能小心隱忍，而是因大富大貴而恣意飛揚，那么他早就死了。所以，唾面自干這四個字，不是形容寬容忍讓的品格，而是夸贊審時度勢的智慧?！?/br>
    半山堂中，聽到這話的陸三郎眼神閃爍，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些隨從侍衛(wèi)簇擁了兩人離去——年紀和其他監(jiān)生相差懸殊的他們并沒有每天都留下參加下午其他半山堂監(jiān)生們那千奇百怪的選修課。據(jù)他打聽，這是太后堅持下，皇帝不得不退讓的。

    直到大多數(shù)監(jiān)生或若有所思，或若無其事地離去，他這才悄然溜出半山堂。

    結(jié)果，他迎面撞上了從半山堂側(cè)面踱步過來的徐黑子！

    兩人迎面打了個照面，陸三郎不自然地拱了拱手算是見禮，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只希望趕緊躲開這瘟神，可徐黑子一點頭后，走路姿勢竟是有些不太自然。直到感覺莫名其妙的他找到了張壽在國子監(jiān)的臨時號舍，他才突然恍然大悟。

    徐黑子難不成是站了一早上，之前一直都在偷聽張壽給他們講的課？

    找到張壽的號舍，預備敲門時，陸三郎心情還有些唏噓。他放棄條件豪奢的家里不住，忍受國子監(jiān)的蝸居，那是因為他不想對著老爹那張臉，可張壽呢？趙國公府對這個準女婿根本就已經(jīng)快當成半個兒子了，朱瑩又明擺著對張壽喜歡得不得了，人居然還愿意住在國子監(jiān)。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可陸三郎兩個指頭放在門上正打算敲下去，那扇房門突然就打開了。嚇了一跳的他險些兩根手指敲在了張壽的腦袋上，好在縮回得還算及時。

    張壽剛剛是聽到門外有異樣動靜，所以開門看看，卻沒料到陸三郎突然殺來。見小胖子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之后，他就笑問道“你這是想上我這蹭午飯？好靈的鼻子！”

    “咦！”陸三郎趕緊使勁吸了兩口氣，等聞到面前那號舍里果然飄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香氣，他才趕緊涎著臉道，“只是剛巧碰上。小先生，您這真會過日子，居然還自己在號舍里做好吃的……”

    “我就算想做，那也得有食材才行！”張壽對陸三郎這拍馬屁的功底早已經(jīng)免疫了，索性直截了當?shù)卣f，“見者有份，進來吧，把門關(guān)了！”

    “是是是?！标懭深D時嘿然一笑，趕緊跟著張壽進了屋子，又關(guān)好了門。

    等看清楚屋子中間恰是一個銅火鍋，旁邊攢珠似的一個個盤子里盛著各種素材葷菜，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中午的，小先生居然在涮鍋！”

    “瑩瑩特意讓阿六送來的，那小子連面都不露，找了個雜役給我送到號舍里，自己也不知道跑哪鉆沙去了。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許多，總不能浪費了這大好食材。正好你撞上，就算便宜你了?！睆垑壅f著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正好我也有事問你?！?/br>
    陸三郎正一面數(shù)桌子上那一個個碗盤到底要幾個三四層的食盒才能裝下，阿六到底是怎么提來的，一面想朱瑩那種暴脾氣的千金大小姐居然也會有這么體貼的時候，雖說他從來沒有真正去追求過朱瑩，只不過裝個樣子，心里也不知不覺有些酸溜溜的。

    朱大小姐也就算了，怎么就沒有別的女郎慧眼識珠認出我的好呢？我雖然胖了點，可現(xiàn)在好歹也是皇帝親口稱贊的有天賦小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