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壽離開縣衙的時候，不過只帶著阿六和小花生兩個人，然而，當(dāng)他再回到縣衙的時候，身后卻是呼啦啦一大堆人。

    這其中，戴著白頭巾的徐八是最不想來的，卻因為阿六虎視眈眈不得不來，而此外的那些，除卻押著黃公子的岑三，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夫，還有不少純粹湊熱鬧的吃瓜群眾。然而，當(dāng)眾人來到縣衙大門外的時候，就聽到里頭傳來了一個極大的嚷嚷聲。

    “冤枉，我也都是聽黃公子指使，我只是奉命行事！我有功名，朱廷芳，你不能對我用刑，否則你就是和天下讀書人做對！”

    張壽瞅了一眼氣得整張臉都快變形了的黃公子，再次呵呵一笑。緊跟著，他就只見剛剛還一直揪著人的岑三突然面色表情微微一變，隨即仿佛很自然地松開了手。他見狀不禁有些愕然，可再看阿六臉上笑容一閃即逝，他就知道，必定是這小子給人傳了話。

    果然，黃公子絲毫沒反應(yīng)過來是別人主動松手，還以為是自己掙脫了鉗制，連忙一陣風(fēng)似的沖進(jìn)了縣衙，緊跟著人那憤怒的咆哮聲就傳了出來。

    “畢云如，是你給我出謀劃策，拼命慫恿，現(xiàn)在竟然還敢推到我一個人身上？你是什么東西，不過是個只考了個秀才就再也沒出息的窮酸，又不會刑名，又不通錢谷，就是有點(diǎn)小聰明，要不是我爹收留了你，你有今天！”

    仿佛是因為畢師爺嚇得不敢作聲，黃公子的罵聲赫然更大了一些：“要不是你打著我爹和我的名義招搖撞騙，至于坑得我這么慘嗎！”

    “黃威，你在馬騮山上色膽包天，被人家朱大小姐揶揄后就氣不過口出狂言，結(jié)果被人家踹下山去。你又咽不下這口氣，跑到滄州要報仇，是你要我給你出主意，出了事你還想往我身上推？瞎了你的狗眼！你要不是有個好爹，你算什么東西！連秀才功名都考不出的廢物！”

    聽到里頭那位黃公子嚷嚷完之后，最初似乎被咆哮聲嚇呆了的畢師爺也開始大吼大叫，兩個人很快就開始針鋒相對彼此拆臺，張壽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隨即就呵呵笑了起來。

    而他身后那些跟來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雖說看不見他的笑容，但縣衙里頭那狗咬狗的一幕卻還是能聽明白的，一時自然議論紛紛。

    直到這時候，張壽才轉(zhuǎn)身對眾人說道：“到底是河間黃知府教子無方，以至于兒子為泄私憤，聽隨行的畢師爺挑唆，以父親的名義在滄州興風(fēng)作浪；還是畢師爺借著黃知府和黃公子父子的名義招搖撞騙。這事情恐怕一時半會不會有結(jié)果，畢竟，畢師爺也算是半個黃家人，就算是如朱將軍這般能謀善斷的人，也清官難斷家務(wù)事?！?/br>
    他滿面誠懇地對眾人說道：“而滄州之事，其他的我不敢保證，但我業(yè)已和朱將軍一起，將所有情由事無巨細(xì)地稟報了朝廷，而有葛老太師做旁證，斷然不會讓這一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敗壞了滄州好不容易方才得來的安定局面?！?/br>
    見眾人頓時叫了一聲好，他又頓了一頓，笑著對岑三點(diǎn)了點(diǎn)頭。

    “至于剛剛岑三上交的一百貫錢票，乃是黃公子的隨身錢財，我不能慷他人之慨賞賜出去，自然要物歸原主。但你能夠舍棄豐厚的賞錢，卻扭送了他過來，此等義舉官府自當(dāng)獎賞，當(dāng)然，賞錢不多，我可不是輕易就能拿出八千貫給兒子零用的那位知府夫人?！?/br>
    調(diào)侃了兩句之后，見岑三赫然有些驚喜，張壽就笑道：“見義忘財，值得嘉獎，十貫賞金，那是你該得的！”

    此話一出，那些好事者頓時嘖嘖稱羨，起頭還和岑三打過的那三個船夫，也忍不住起哄。一百貫看似不少，但那要把人送到京城，自己再撐船回來，遇到運(yùn)河枯水的時候，有時候還不得不雇傭纖夫，賺得雖說最終肯定比十貫多，但付出的卻也不少。

    哪像現(xiàn)在，扭送個狗屁知府公子，然后就是十貫賞金！

    至于岑三會不會遭受報復(fù)這種事，已經(jīng)沒人在意了——或者說，數(shù)日前才剛經(jīng)歷過一個堂堂縣令被一刀砍了的場面，今天再親耳聽到堂堂知府公子和師爺推諉扯皮，滄州百姓已經(jīng)不把那位河間知府看在眼里了。

    或者說，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那位河間知府距離下臺應(yīng)該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倒計時。

    而岑三接過那見票即兌的十貫賞錢，立刻就喜笑顏開，拍著胸脯就大聲說道：“張博士你放心，從今往后，我一定擦亮眼睛，但凡有作jian犯科的想混上船，我準(zhǔn)保拿下他們送到官府來！誰不希望咱們滄州越來越好？”

    耳聽得四周圍都是響亮的應(yīng)和聲，張壽不禁莞爾。他哪曾想今天無心去運(yùn)河碼頭一趟，原本只是為了逛吃，結(jié)果卻碰到了這樣一樁匪夷所思的奇聞。他笑容可掬地對眾人說了幾句，等到轉(zhuǎn)身進(jìn)了縣衙時，再一看，卻發(fā)現(xiàn)阿六直接把滿臉苦色的白頭巾徐八給拽進(jìn)來了。

    他停下腳步，簡直哭笑不得地問：“阿六，你這是干什么？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呢？”

    “這家伙鬼得很，剛剛差點(diǎn)想跑。”阿六毫不客氣地抓著人肩膀，隨即很耐心地說，“至于他那做生意的小推車，少爺不用擔(dān)心，我親眼看到他叫了個熟人帶走了。否則，這家伙就敢對著您叫撞天屈說，都因為跑了這來一趟，吃飯的家伙丟了?！?/br>
    徐八心里的盤算被阿六這樣簡單直接地戳穿，頓時不敢再有絲毫僥幸。再加上如今再次踏上這長蘆縣衙的地盤，他就更不敢耍小花招了。于是，他立刻老老實實地說：“我哪敢有這訛詐的心思，剛剛張博士您要抓那個知府公子，我不是還振臂一呼……”

    “人本來就跑不掉?！卑⒘路鹗呛軔阑饹]有用武之地，地打斷道，“多管閑事?！?/br>
    “是是是，小哥你那么厲害，他本來就跑不掉，可難保人在狗急跳墻之下，不會亂嚷嚷一氣敗壞張博士的名聲，是不是？”見阿六這才輕哼了一聲，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隨即就滿臉討好地對張壽說，“之前偷東西是我的罪過，可之前……能不能算我將功折罪？”

    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卻也不說話，他就搓著手滿臉不安地說：“我知道偷拿的那瓶辣椒肯定很貴，這點(diǎn)芝麻大小的功勞肯定賠不起?？晌壹疑嫌欣舷掠行　?/br>
    阿六再次打斷了他：“你家只有你一個?！?/br>
    竟然再次被戳穿了那點(diǎn)小伎倆，徐八忍不住一把拽下自己腦袋上的白頭巾擦汗，偷瞥了張壽一眼，終于老老實實地說：“我家是我一個，可隔壁鄰居家孩子七八個，還就是不肯學(xué)別人，或溺死或丟到善堂或送人，寧可拼命掙錢養(yǎng)活他們，有時候我也接濟(jì)他們一點(diǎn)兒……

    生怕張壽不信，他趕緊又解釋道：“真的，雖說我也接濟(jì)不起什么值錢東西，也就是當(dāng)天賣不完的米粉送他們吃！前兩天生意太好，米粉賣完了，我還買了幾個餅子送他們。”

    “我要是真的因為這竊盜吃官司，他們家里說不定會餓死一兩個……您老人家就發(fā)發(fā)慈悲吧，我以后一定管好這只不安分的手……”

    這一次，張壽終于笑了。他沒有再嚇唬人，淡淡地說道：“你不告而取，偷拿東西，確實有罪過，而那瓶辣椒要說貴重，它確實是大明從前從來都沒有過的，可以說是價值連城。但要說賤，它也是很容易就能用種子種出來的，只不過來自海外而已，其實沒那么值錢。”

    見徐八先是受到了驚嚇，隨即方才稍稍如釋重負(fù)，糾結(jié)到一張臉都皺在了一塊，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只不過，既然你用辣椒做出了別人喜歡且稱贊的美食，那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所以，這件事我可以既往不咎。而且，我還可以再給你一點(diǎn)辣椒。”

    徐八的兩只眼睛頓時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大，隨即，他臉上瞬間布滿了狂喜——不只是劫后余生的狂喜，還是發(fā)了一注意外之財?shù)目裣?。但他很快就壓下了這幾乎要笑出聲來的沖動，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此話……此話當(dāng)真？”

    “當(dāng)真。”張壽呵呵一笑，非常自然地說，“只不過，量不會太多。你只要告訴喜歡這口味的人，東西來自遙遠(yuǎn)的海外，那就夠了?！?/br>
    “是是是，我一定這么說，一定這么說！”徐八已經(jīng)是高興得聲音都變調(diào)了，頭也點(diǎn)得如同小雞啄米，“張博士您還真是寬宏大量，菩薩心腸，以后滄州百姓一定會把您當(dāng)成菩薩似的供起來，天天上香……”

    “免了，我沒那么大功德，禁不起這樣的禮遇?！睆垑蹧]好氣地截斷了這家伙喋喋不休的奉承，繼而就似笑非笑地說，“你只有一個任務(wù)，一傳十十傳百，爭取讓更多的人知道你這里有一種來自海外的特殊香料。當(dāng)然，我這兒存貨也不多，不可能多給你。”

    “要是真的別人為了一口吃的，把你家大門打破，那可就不關(guān)我的事了?！?/br>
    聽到這冷笑話，徐八拿著白頭巾使勁擦著額頭上的汗，幾乎覺得自己快要幸福到暈過去了。不但不追究他的竊盜罪過，而且還會不斷給他這樣的好東西？天哪，天底下還會有這樣的好人好事，他簡直走大運(yùn)了！人家為了吃的把他家門打破？那真是太好了，他歡迎人來打！

    他趕緊連連點(diǎn)頭道：“是是是，我一定照辦，張博士您放心！”

    “好了，那就這樣，回頭我會讓阿六去找你，你先回去吧！”

    如果說剛剛有多不想過來，那么此時徐八就有多不想走，哪怕是阿六那張面無表情，瞧著總有些磣人的臉，此時在他看來也顯得那樣可愛——能讓他繼續(xù)做生意，而且每天還能掙得更多的人，能不可愛嗎？

    他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fù)]手告別，等出了縣衙之后，忍不住一蹦三尺高，和個孩子似的揮拳表示喜悅，隨即竟是一溜小跑地沖向了西門，預(yù)備趕緊出城去繼續(xù)做生意。就剛剛這一來一回的功夫，他的耽擱可大了，應(yīng)該讓那岑三分他一點(diǎn)賞錢才是！

    而他這一走，跟著張壽去大堂的阿六就忍不住再次輕哼了一聲。這一次，張壽頭也不回地安撫道：“他是偷了東西，但他剛剛其實愿意被你打一頓出氣，但想來你不會這么做，不是嗎？辣椒這種調(diào)味品要深入人心，總得先讓其散布開來，他至少也是個渠道?！?/br>
    阿六不樂意地低聲說道：“賣吃的人可多了?！?/br>
    張壽不禁笑了：“滄州的食肆酒樓飯館是很多，但誰讓他這么有緣分被你帶了回來，又陰差陽錯順手牽羊偷了東西？反正你要不滿意，日后去找他的時候，可以好好教訓(xùn)他……”

    當(dāng)說完這話的時候，他正好上了最后一級臺階，看清楚了大堂中此時的場面。就只見之前那氣勢洶洶的黃公子赫然被那畢師爺騎在身上！這位先頭在華掌柜面前裝腔作勢的畢師爺，此時此刻披頭散發(fā)，拳頭拼命地往黃公子身上擂去，嘴里還在那忿忿不平地叨叨著。

    “你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除了有個好爹，你還有什么！”

    “把我這個師爺當(dāng)下人使喚，你有沒有想過我在科場上是你的前輩！連個童生都是磕磕絆絆才考出來的，你還好意思自稱讀書人，你不覺得丟人現(xiàn)眼嗎！”

    “沒做成事你怨我，現(xiàn)在事情敗露你還是都栽在我身上，你這個沒擔(dān)當(dāng)?shù)臇|西！”

    張壽抬眼望去，就只見朱廷芳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冷眼旁觀這絕對不對等的廝打，似乎完不在乎那位可憐的黃公子是否會被活活打死。

    想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罵過朱瑩，事后還不知道趕緊開溜，竟然跑到滄州來圖謀報復(fù)，他那最后一點(diǎn)同情心也無影無蹤。總而言之，那都是活該！

    他本以為朱廷芳是等著他來再發(fā)威，然而沒想到的是，看到他進(jìn)來，朱廷芳突然開口說道：“來人，將這招搖撞騙，煽動民心，廝打于公堂的二人給我下監(jiān)收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