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鍋魚這樣的菜肴，張壽記得乃是前世在云南品嘗過的，最重要的一個字，那就是辣，所以在辣椒還沒推廣開之前，他對阿六推薦的這家百年老店，其實多少存疑。然而，他對于通州完不熟悉，葛雍又樂呵呵一副隨便他推薦什么地方住的架勢，他也就姑且挑了這家。

    至少，能被同樣養(yǎng)刁了嘴的阿六說一句東西還算好吃，那總應(yīng)該不太糟才對。

    也正因為如此，基于葛老師在滄州的時候也嘗過兩次他親手做的菜，對辣椒不但適應(yīng)性良好，而且還表現(xiàn)出了相當(dāng)?shù)南矏?，所以在那位江家的親隨悻悻而走之后，他就親自去了一趟廚房，打算旁觀了一下那掌柜的銅鍋魚做法，如果不行……

    他不介意親自捋袖子上演一出親下庖廚敬師長，說不定還會被人傳成一段佳話。

    雖說對張壽親自到廚房來著實有些莫名驚詫，但掌柜就算從前再自珍手藝，此時也絕對不敢拒絕張壽的旁觀——只不過一想到自己的拿手招牌菜，興許會成為人家府上宴客的一道菜之一，他還是不由得有些心疼，尤其是張壽讓他第一鍋先做給別人的情況下。

    張壽卻沒想到掌柜竟然還怕他偷師，旁觀的他發(fā)現(xiàn)，銅鍋和他記憶中的銅鍋差不離，煮魚時的輔料也是大蔥和芹菜，至于其他調(diào)味料，那都是相當(dāng)常見的，除了沒有辣椒。他再一看掌柜做法，立時就完了然，這就是把香辣咸鮮的銅鍋魚，去掉了香辣這最重要味道而已。

    而掌柜見張壽看過主料輔料之后，似乎還有些不大滿意，就大著膽子說“公子，這銅鍋魚咱們通州有好多家都做，號稱是太祖爺爺當(dāng)年路過時，指導(dǎo)伙夫做的。鍋子沒分別，魚也大多相同，但只有咱們家能做成這百年老店，就是因為我這祖?zhèn)魇炙?，您要不相信……?/br>
    沒等人把話說完，張壽就呵呵一笑道“好了，我并沒有質(zhì)疑你的意思。只不過老師和我口味有點重，所以我特意拿來了一味調(diào)料，你在煸炒蔥姜之后，把這一味也給我加進去一塊煸炒，然后再放魚和水?！?/br>
    見那掌柜先是愣了一愣，猶豫片刻就點了點頭，阿六就一聲不吭地拿出一個瓷罐子遞過去，見那掌柜小心翼翼接過，他就瞅了張壽一眼，隨即地說“我在這看著?！?/br>
    張壽哪里不知道，這小子是因為當(dāng)初那個賣米粉的徐八順手牽羊，這才看誰都像順手牽羊的。眼見那掌柜打開瓷罐子之后，看著里頭那紅紅的干辣椒，滿臉好奇，他就笑著說道“這叫辣椒，唔，你就把它當(dāng)成和花椒差不多的東西。這是海外帶來移栽的香料，味道獨特?！?/br>
    那掌柜沒想到自己這小店竟然也有用上海外名貴香料的一天，一時眼睛一亮，激動得無以復(fù)加。于是，當(dāng)張壽轉(zhuǎn)身一走，他就趕緊專心致志做下一鍋銅鍋魚，可當(dāng)他在銅鍋里煸炒蔥蒜芹菜，打算打開瓷罐放這神秘的辣椒時，他忍不住就側(cè)頭看了阿六一眼。

    “敢問小哥，是要都放進去嗎？”

    阿六這一次終于嚇了一跳，慌忙一步跳上前來，沉聲喝道“少放點！”

    要不是自己的手腕被人死死握住，掌柜很懷疑，自己會不會手一抖，直接把一罐辣椒都倒進去！然而，雖說已經(jīng)夠小心翼翼了，可是，當(dāng)接下來看見阿六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添加這從未聽說過的佐料，他不由得身體一顫，那手還是忍不住抖了。

    就是這么一抖……超過分量的辣椒已經(jīng)是直接隨著他那手勢，下入了鍋中！緊跟著，那極其強烈的味道就直沖他的鼻子，嚇得他慌忙退后，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甚至連自己手中的瓷罐什么時候被阿六奪走都不知道！

    那一刻，做了一輩子菜的掌柜只覺得腦際一片空白，仿佛回到了兒時第一次跟著父親學(xué)下廚，因為太過緊張，把糖當(dāng)成鹽下鍋的時候——那一次，他被父親打了個半死，只因為白糖實在是比鹽貴太多了，而且還糟蹋了一盆好菜。事后，父親逼他把那一鍋甜魚吃了個干凈。

    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甜滋滋的詭異味道……唯一慶幸的是，接下來的另一次挨打，讓他至少記住了，打噴嚏時要往后退側(cè)過身子，千萬不能對著鍋子和調(diào)料。因為在頑固的父親看來，哪怕客人看不見，那也是對飲食最大的褻瀆！

    直到阿六重重咳嗽了一聲，陷入回憶殺兼噴嚏狂潮的掌柜方才恍然回神，等看見阿六竟是代替他正在那像模像樣地在那翻炒調(diào)料，他慌忙去找了紙擤干凈鼻涕，隨即方才洗了手回來接過了木鍋鏟，心里萬分慶幸這位兇巴巴的小哥竟然也會兩手。

    要不然就這么一會兒功夫，那就該糊鍋了！

    鼻子仍舊有些不爽快的他甕聲甕氣地求饒道“小哥，我知道這調(diào)料很珍貴，我不是故意的……”

    “不用說了！”阿六鄭重其事地把剛剛那搶過來的瓷罐直接捏在了手里，沒好氣地瞪了掌柜一眼，隨即不耐煩地說，“別浪費時間，快做你的菜！”

    見人兇歸兇，卻似乎沒有繼續(xù)深究的意思，掌柜不禁戰(zhàn)戰(zhàn)兢兢。等到他炒完各種料之后，又加入魚塊煸炒，眼看火候差不多了，這才加高湯，蓋上蓋子燜煮，想到接下來應(yīng)該也就是小火慢燉，再也不至于犯剛剛那錯誤，他忍不住擦了一把汗。

    可發(fā)覺阿六依舊站在旁邊不走，他頓時就有些好奇了。剛剛這小哥在旁邊監(jiān)視，還能解釋為生怕自己濫用甚至盜取這珍貴的調(diào)料，可如今都已經(jīng)下鍋了，人為什么還守在旁邊？

    然而，他心里這個問題還沒有問出來，阿六就主動替他答了“等做好之后，先盛一碗給我嘗嘗?！?/br>
    掌柜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這難不成是要試毒嗎？上次那位知府住在他這里的時候，雖說不時有人下廚查看，可也沒有人先嘗試毒。然而，想想?yún)^(qū)區(qū)知府和堂堂太師的區(qū)別，他雖說有些委屈，但還是賠笑答應(yīng)了。而阿六接下來說出的理由，卻讓他更加瞠目結(jié)舌。

    阿六見掌柜似乎表情有些勉強，他就加重語氣道，“你是我推薦給少爺?shù)?，萬一做不好菜還浪費調(diào)料，那我就推薦錯了人，懂嗎？”

    這一次，掌柜終于認(rèn)認(rèn)真真打量了阿六幾眼看，隨即就終于想起，這確實是數(shù)月之前曾經(jīng)路過自家小店，一個人一口氣吃干凈一鍋魚的那位小哥！只不過當(dāng)初人是獨自前來，如今卻是隨同葛太師這一行人，他完沒認(rèn)出來！誰讓這位小哥長得……毫無特色呢？

    本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他頓時眉開眼笑，隨即就拍胸脯道“小哥您放心！您把葛太師這樣尊貴的老大人帶到咱們這百年老店，我一定拿出十八般手藝，絕對不辜負(fù)您這番推薦！您就放心好了，準(zhǔn)好吃，不好吃不要錢！”

    阿六鄙視地斜睨了掌柜一眼“不好吃？那就要換人做了?！?/br>
    掌柜頓時目瞪口呆，這是出門在外還帶著廚子？真是老太師，這排場天大！可緊跟著，他就發(fā)覺，自己完想岔了。因為阿六往這廚房打量了一眼，這才自言自語道“少爺嘴刁，要真不好吃，說不定他會親自下來做?！?/br>
    雖說剛剛一直都把葛太師掛在嘴邊，但身在通州，掌柜又不是消息閉塞，當(dāng)然知道張壽便是京城趙國公府的未來女婿，朝中正得皇帝寵信，炙手可熱的國子博士，一大堆紈绔子弟的老師。

    此時一想到自己這小店很可能會淪落成這位張博士洗手作羹湯，下廚敬師長的陪襯，他就生出了一種空前的危機感。于是，接下來，阿六就親眼見證了真正頂尖廚子的拿手絕活。

    就只見菜刀快如閃電，各種各樣的配菜在掌柜那刀下幾乎是變出了花來，哪怕只是準(zhǔn)備下鍋前的擺盤，瞧著依舊讓人賞心悅目，盡管尚未嘗到滋味，但少年瞧著瞧著，還是露出了相當(dāng)滿意的笑容。

    有這樣的好刀工好擺盤，再加上他自己嘗過，應(yīng)該能滿足那嘴刁的一老一少才對。

    而當(dāng)張壽攙扶葛雍，又吩咐人去叫了隨行那兩個學(xué)生下來吃飯的時候，掌柜已經(jīng)親自帶著一兒一侄一孫，送上了包括銅鍋魚在內(nèi)的四菜一湯。按照他的本意，原本還卯足了勁要做更多的，但卻被阿六直接攔住，道是那條整整有四斤的銅鍋魚至少一個菜抵三個菜，足夠了。

    而小花生和觀濤小和尚，還有隨行的護衛(wèi)們，則是占據(jù)了旁邊的四張桌子，一應(yīng)飯菜和張壽葛雍幾乎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銅鍋魚變成了銅鍋雞——因為鮮活的魚總共只有三條，前頭住店的客人早早預(yù)訂了兩條，剩下的自然就不夠了。小和尚面前則是一份素齋。

    此時此刻，客人們也被掌柜吆喝著招呼下來吃飯了。原本他們還打算捱到張壽這一行人吃完再下來的，可掌柜叫嚷著說是葛太師吩咐，不用拘泥，這些人也就真的不拘泥了，一個個下來的同時，還借著最初那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去偷看那邊廂吃的是什么。

    當(dāng)發(fā)現(xiàn)堂堂帝師那一張桌子上竟然只有四菜一湯的時候，就有人忍不住驚嘆道“葛太師還真是簡樸，我還當(dāng)這樣一品大員吃飯，怎么都得攢珠似的擺滿一張桌子！”

    說話的那位客人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太大時，他才慌忙閉嘴，隨即就灰溜溜地跟著其他兩個同伴在伙計指引下去自己的那桌，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竟然就和那位葛老太師相鄰，只要踮起腳張望，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人家桌子上到底是什么菜！

    他硬著頭皮一坐下，就聽到耳畔傳來了葛雍的笑聲“一品官兒就要一頓飯十個八個菜的，那不是家境豪富，吃用不愁，就是奢侈成性，貪污。我家里也就是個小富即安，還有兒子孫子，總不能一個人都吃光用光，一點都不留給他們，當(dāng)然得省一點?！?/br>
    眼見那個剛剛還評論菜多菜少的客人忙不迭站起來，仿佛是慌忙想要賠禮，張壽就笑呵呵地舉杯說“老師就是和各位開個玩笑。其實老師只是憐惜我這個學(xué)生家底薄，所以特意給我省錢。老師這樣的算學(xué)宗師，自然最懂得量入為出，絕不浪費的道理?！?/br>
    聽到張壽這么說，四周圍頓時傳來了好一陣恭維。那原本想要賠禮的客人也在張壽的手勢招呼下訕訕坐下了。

    而直到這時候，葛雍方才似笑非笑地斜睨張壽——就這一會兒功夫也要往他臉上貼金，他這關(guān)門弟子真是無時不刻不記得捧著他！

    要是他從前那些學(xué)生敢這么rou麻，他早就一根筷子砸過去了！可誰讓張壽肚子里竟然有的是那些奇奇怪怪的內(nèi)容，足以讓他日以繼夜研究？

    而等到張壽拿了一雙干凈的筷子，給他挾了一筷子魚，他才嘗了第一口，原本那漫不經(jīng)心的表情立時就變了。緊跟著，他就立刻看向?qū)γ婺莾蓚€還有些靦腆的未來徒孫道“吃飯的時候，別講客氣，趁熱吃，別等放涼了，那味道就不對了！”再不吃就沒你們份了！

    說完這話，葛雍一眼瞥見阿六正在店堂一角站著，那目光猶如鷹隼一般四處游弋，他就開口叫道“阿六，別在那邊站著了，這又不是在荒郊野地，過來一塊吃飯！”

    阿六見張壽笑吟吟看向自己，他就輕咳一聲道“我在廚房先吃過了！”

    “這小子在外頭都是這樣，除非是親手打的野味，抓到的魚，然后眼看我自己炮制的東西，他會坐下來一塊吃，否則，他肯定是先吃完了，然后在旁邊守著?！?/br>
    張壽向葛雍解釋了一番，隨即就指著銅鍋道“老師你信不信，如果這條魚原本有五斤，現(xiàn)在鍋里頭頂多四斤，如果有四斤，里頭現(xiàn)在最多三斤？不信的話，我們可以問掌柜?！?/br>
    一旁的人早就聽得有些呆了，然而，讓他們更加呆滯的是，張壽招手叫了那掌柜過去問話，那掌柜猶豫片刻，隨即吞吞吐吐地說道“那小哥吃了兩碗魚，約摸是有一斤。不過，他還一個人吃掉半鍋子羊rou，還有一盆飯?！?/br>
    聽到飯都能用一盆來計量，葛雍終于為之側(cè)目。他看了一眼照舊神色如常的阿六，沒好氣地咳嗽一聲道“既然他吃過就算了，我們吃！你們?nèi)齻€年輕人別不好意思，我可告訴你們，我年紀(jì)是不小，但胃口卻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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