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覺得，她即便到了關(guān)押骨瓷的地方，這副身子也許是無法救他出來的。

    金蠶娘子瞇眼啐了一口，“丫頭，莫想得寸進(jìn)尺，續(xù)命蠱何其珍貴，老朽憑甚給你這活死人？”

    “我撐不到那天，也算是死在你手上?！鼻酂舸鴼?，她意識有些模糊嘴硬道。

    “你怎曉得你撐不到，老娘覺得你倒是好得很！”她轉(zhuǎn)過身上了馬車，“續(xù)命蠱進(jìn)了你的身體，便將產(chǎn)卵孵化，你那嬌美的身子里全將塞滿毒蟲，老娘哪里曉得這會不會對你的心臟有影響，毀了藥效？”

    她說至此，青燈也無法作答，一步一步走上了馬車，握住韁繩。

    身后車?yán)锏睦先死^續(xù)碎碎念，“再者，一旦入蠱，你那水靈兒的小臉就毀了，你自個兒舍得？等見了那不男不女的魔宮宮主，恐怕躲都躲不及罷？”

    青燈呆了呆，她沒料到金蠶娘子會說起這個。

    金蠶娘子斜斜瞅她一眼，嘲諷笑道：“丫頭，那日在金草谷，老娘已經(jīng)問過你，你還不認(rèn)，口口聲聲說心里的是天兒。”

    “我沒有……”

    “你喜歡他，傻子都瞧得出來?！苯鹦Q娘子復(fù)又閉上眼小憩，“那樣的男人哪里是一般女人能碰的，上路罷，莫再耽擱?！?/br>
    傻子都能瞧得出來……么。他早就看出來了罷。

    可這又能怎樣呢。

    ******

    臨海深洞，水聲淅淅瀝瀝，像是落了雨。

    昏暗中墻壁上火光灼灼，牢中銀發(fā)少年仿佛從長長的沉眠中蘇醒，微微抬起起了頭，似乎感覺到了什么。

    這是他被關(guān)押一個月來罕有的動作之一，侍衛(wèi)看去，大多情況下他只是打坐，冰雕般一動不動，像是死去多時(shí)，若不是上頭下達(dá)的強(qiáng)制命令，想必他也懶得去看著。

    只不過白頭發(fā)的小屁孩一個，有甚可怕的。

    如何來歷也不說，只叫好好看著。

    侍衛(wèi)靠在墻上，撓撓頭，時(shí)候不早，他打著呵欠等著換班。

    “喂。”

    牢房中，傳來聲音。

    侍衛(wèi)側(cè)過頭，地牢只有走廊燃著昏暗火焰，牢房里是一團(tuán)濃郁而詭譎的黑，少年坐在那里，只能依稀望見他散落在地上的銀色長發(fā)，如雪白的刃光，一閃而過。

    “別靠在墻上?！?/br>
    話音輕輕而落，清脆而淡漠的音節(jié)，跌碎在地上散成玉珠。

    與此同時(shí)，一只蠱蟲在墻壁上蠕動著，鉆入了侍衛(wèi)的耳朵。

    ……

    青燈跨過侍衛(wèi)的尸體，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地牢走廊隱隱綽綽，身后黑暗中金蠶娘子冷笑，“看甚，想救人就莫怕殺人?！?/br>
    青燈不言，走過尸體，面前一排排牢籠，天頂?shù)牡鯚羧贾鵂T火，她走到牢門前，望著牢里的銀發(fā)少年。

    他盤腿而坐，雙眸緊閉。

    她心緒一時(shí)間繁雜，沸騰不已，喉口中有什么要噴涌出來似的。

    “小瓷?！?/br>
    青燈睜著眼睛出聲，“我來接你了?！?/br>
    只是一句，骨瓷卻仿佛感應(yīng)到什么一般，將玩偶般精致如瓷的小臉面對她，神情間一絲松動，如冬季湖面平起的絲絲漣漪，卻又在之后恢復(fù)了平靜。

    “你想起來了，jiejie?！?/br>
    他說。

    青燈站在牢前低下頭，頭頂?shù)幕鸸饣沃劬?，忽明忽暗，勾勒出自己模糊的影子?/br>
    他這一句喚，隔了十一年光陰，不過終究是實(shí)在聽到了。

    “你如何得知？”

    “你身上我布下的失憶咒已經(jīng)被抹去?！惫谴烧f的波瀾不興，仿佛對她的恢復(fù)記憶不抱半點(diǎn)驚訝，也不曾有解釋的意思。

    青燈看了看他，等將他帶回去，她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問他，“你有沒有事？那些人有沒有傷害你？”

    她四下一摸索，折回侍衛(wèi)尸體旁摸到鑰匙，回去給他開門，剛碰上鐵鎖手指一顫，她怔了怔看去，手指上有灼傷的痕跡，復(fù)又看看牢門，上面一張一張貼著符咒。

    結(jié)界？

    青燈微微蹙眉，有甚結(jié)界可以攔住骨瓷，除非是……

    青燈正思忖著，牢里少年開了口，冷冷道：“你來作甚？”

    “我來帶你走?！鼻酂舳⒅伍T上的符咒說。

    骨瓷閉著眼微微側(cè)首，青燈等了片刻，聽見外頭傳來細(xì)碎的聲音，眉頭更是鎖緊一分，金蠶娘子坐在一邊閑閑道：“老娘那飛頭蠻困不住多久，你們想嘮嗑到幾時(shí)？”

    青燈回過頭，握緊拳叫了聲：“小瓷！”

    骨瓷依舊靜靜坐在牢里，青燈臉色變了變，她吸了口氣，松下肩膀說：“你怎么了？”

    那邊又是半晌靜默，末了，骨瓷面無表情答道。

    “止水護(hù)法死了?！?/br>
    青燈身子一僵，她將低下的頭慢慢抬起，過了會兒，眼眶都顫了起來。

    他說……什么？

    “那些人攻城時(shí)，他護(hù)著城里百姓死的。”骨瓷淡淡說，“jiejie，我不在，這件事終不可能結(jié)束。朝中人皆是曉得修羅先知，從此以后再無安寧，不如一開始起將一切落定?！?/br>
    有了欲望，誰都會想得到，這其中又是多少血流漂杵，多少人無辜牽連。

    不如一開始?xì)Я撕谩?/br>
    “所以……你自愿跟他們走……？”青燈湛湛出聲，她努力地呼吸，握緊拳，“成為凡人爭權(quán)奪利的一介工具？”

    “無妄城死的人太多，殺孽過重?！惫谴蓳u搖頭，“jiejie，你走罷?！?/br>
    青燈整顆心仿佛被沉浸冰冷的海水中，凍得徹體冰涼，又被海藻揪住了心臟，一寸一寸纏緊。她咽了好一陣子喉嚨，才啞著開口：“無妄城究竟如何了？死了多少人，我怎么、怎么感覺像是……”

    “已經(jīng)是了?！惫谴伸o靜說，“無妄城已經(jīng)空了。”

    “這不可能?！鼻酂魩缀趺摽诙?。

    那大街小巷，那車水馬龍，那酒樓歌臺，樓宇飛閣，朱門玉瓦，那般繁榮，怎可能就此淪為廢墟。

    “jiejie，這天下人，如今都希望宮主死，于是連帶著無妄城一并毀去了。宮主曉得此戰(zhàn)艱難，攻城之前大半居民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他們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攻城，又將留下的東西燒干凈。”骨瓷話說得漠然，“無妄城里頭的東西，江湖中不少人夢寐以求，這等機(jī)會，自然分一杯羹。”

    這么多年來，夜凝宮樹大招風(fēng)，殺業(yè)過重，曾經(jīng)做過的事兒更是罄竹難書。本就是朝廷與武林的眼中釘rou中刺，早想欲先除之而后快，這場屠殺本就是遲早而來，之前種種，不過是導(dǎo)火索。

    即便是大瀚?；?，即便是修羅先知，亦是導(dǎo)火索之一。

    青燈手握住牢籠鐵欄，她感覺不到痛，任由結(jié)界力量灼傷她的手指。

    她一直以為……這只是場不大不小的事兒罷了，她一直以為，夜凝宮不倒。

    “jiejie，宮主這番算是得了報(bào)應(yīng)?！惫谴啥俗诶沃?，銀發(fā)在他細(xì)瘦的肩頭流瀉，“宮主令我?guī)г?，如此你若還恨他，他等你來殺他?！?/br>
    牢房里靜了又靜。

    若是細(xì)細(xì)聽去，便可聽見不遠(yuǎn)處夜里的海潮之聲。

    金蠶娘子冷哼一聲，撫摸著懷中陶笛。青燈注視骨瓷蒼白而平靜的臉，可心里在想什么已經(jīng)不知道了。

    “你知道的，小瓷，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你去?！鼻酂粢е艄?jié)，“無妄城怎樣……我已經(jīng)不去關(guān)心了，我關(guān)心的只有你罷了，小瓷，你告訴我，封印你力量的人是不是——”

    颯——

    一道劍氣，勢如破竹。

    青燈下意識閃過，劍氣掠過衣袖，撕開長長的口子，露出里面皎白的肌膚來。來得太猛，她后退時(shí)踉蹌了幾步，扶住了墻抬起頭。

    被切開袖子的那一條手臂都在發(fā)震，這雄渾內(nèi)力令人咋舌。

    “哦呀哦呀，還真是稀客啊……”

    金蠶娘子咯咯咯冷笑著，臉上的皺紋堆砌，捏住了手中陶笛。

    ☆、第六十五章

    青燈抬眼望著樓道口出現(xiàn)的男子,人高馬大，手中一把大刀尤為醒目，他慢慢走到燭火下，只見胡子拉碴，西域打扮,斧劈般的五官,臉上的刀疤現(xiàn)出歲月磨礪的痕跡來。

    他的身后樓道里,是一團(tuán)濃黑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人隨在他后面。

    青燈見了他，微微一驚,“……蕭大哥？”

    那時(shí)她從紫劍山莊出發(fā),與邵岐邵華邵晨一起,在酒館里遇見了名為蕭斬的俠士，這俠士不僅點(diǎn)出青燈之血乃藥血可救人性命，也大方將自己南疆的妹紙拉來替山莊里人解毒，與邵華邵岐他們同行一陣子。

    青燈一直都是對他感恩在心的——直到她記起小時(shí)候的曾經(jīng)。

    蕭斬手握大刀，見了她似乎也有些怔忪，出乎意料的模樣，看了看金蠶娘子，又看了看她，“這不是紫劍山莊的青燈妹子么？你怎么在這兒？”

    說著，他側(cè)過頭掃了眼他身后，似是詢問。

    黑暗中的人沒有回答他，青燈看著他卻出了聲，“蕭大哥，神樞谷的環(huán)jiejie近日可還好？”

    此話一出，她明顯地看到男人蒼厲的面孔間裂開了一絲縫隙。

    蕭斬動作停了一停，又將頭慢慢轉(zhuǎn)回來，“你說——什么？”

    青燈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你化成灰，我也認(rèn)識你，教書先生?！?/br>
    曾經(jīng)村里面最受女孩子歡迎的教書先生，儒雅斯文風(fēng)度翩翩的教書先生，從谷外來的教書先生，環(huán)jiejie最喜歡的教書先生，以及，將官兵帶進(jìn)谷里的教書先生。

    她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

    十一年可以將一個人改變太多太多。

    蕭斬目光落向牢房里的骨瓷，又緩緩挪回來，神色漸漸地，漸漸地，沉了下去，如一塊千斤大石，沉在無邊無盡的暗黑海底。

    “哦?！彼[起眼，恍然大悟似的，“你是那時(shí)的小神女？”

    青燈全身繃緊，蕭斬雖這么說，直到他把她認(rèn)出來，他的殺意都沒減去半分，即便沉鈍內(nèi)斂，可她分明感受到那是殺意。身為死人，面前蕭斬的活物氣息太過熾烈，如一小片陰影遇上灼熱太陽，將將化去似的。

    不愧是十一年前便為朝廷效力的人，如此剛烈內(nèi)力，想來這十一年練功也不曾落下。

    “十一年過去，不記得我的名字也是正常，那時(shí)所有人都叫我神女，未想起也是自然。”她不動聲色摸上腰間的軟劍，目光投向蕭斬身后，“你說是不是——娘親？”

    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