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jiān)仍似一座墳?zāi)梗帐幨幉缓虢z人氣，榻上裹著薄薄一層被褥，一條瘦骨嶙峋的手臂自底下探出，那只手慘無人色，rou皮裹著骨頭，甲蓋黯淡無光，看著······不似活人的手。

    陳靖喉間輕滾，兩臂撐起滑入其中，站在塌邊抬手一扯，掀開那張被褥。

    底下的人他幾乎不認(rèn)識了。

    他還記得仙官做法事時的模樣，長袍廣袖隨風(fēng)飄飛，纖長眉眼微微上挑，碧眼如林間湖泊，瑩翠不在凡間。

    眼下的仙官形容枯槁，好似一捏即碎枯骨，亂蓬蓬金發(fā)黯淡下來，胡亂散在臉上，薄薄破爛不堪，隨意遮在身上，塌下滾落幾只染血的綢絹，看著頗為不詳。

    陳靖屏住呼吸，撩開仙官臉上額發(fā)，慘白面容展露出來，如同一張枯萎樹皮，塌縮在木樁之上。

    他猛然后退兩步，后背撞上墻面，砰一聲恍惚起來。

    眼前的面容旋轉(zhuǎn)成團，一會是身騎白狼的翩翩少年，一會是半身染血的鬼面修羅，一會是冰河里豐神俊秀的身影，一會是城墻上被厚雪覆蓋的面容······

    眼前天旋地轉(zhuǎn)，風(fēng)聲聚出嗡嗡鳴響，在耳邊颯颯滾動，陳靖捂住額頭，眼前忽明忽暗，如烈焰席卷而起，將身體焚燒成灰。

    “小將軍······來了，”仙官偏過腦袋，艱難勾起唇角，“最后······一面了。”

    仙官氣若游絲，如行將就木的老人，他似乎將周身的氣血都耗干了，原本瀟灑肆意的目光被灰霾掩蓋，沉綴成一灘死水，怎么都攪動不開。

    “把酒······拿來，”仙官撐起搖搖欲墜的手臂，指向墻角酒壺，“我要·····喝酒?！?/br>
    陳靖循著他目光望去，墻角真躺著幾只酒壺，酒液溢散開來，絲縷飄入鼻間。

    若是常人行將就木還要飲酒，身旁人絕不會答應(yīng)下來，可陳靖依言走向墻角，拎起酒壺走到仙官塌邊，抬手將人扶起，喂人飲下幾口。

    仙官喉結(jié)滾動，似是飲下瓊漿玉露，酡紅彌漫開來，他嘶聲輕笑，笑的臉頰泛紅，脖頸搖晃，快活不在凡間。

    最后一滴酒液散了，仙官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酒盞，自塌邊撐起身體，連滾帶爬挪向窗欞，仰頭倒在地上，望向浩渺夜空。

    星子躲在云后，與月色交相輝映，他偏頭靜靜望著，月光流淌進(jìn)來，擋住大半身體，長影在地上彌漫開來，將他吞噬進(jìn)去。

    陳靖不愿再看，眼珠卻如被吸住，盯在仙官身上，那副面容逐漸變了，化為纖長枯槁的身影，那個人曾倒在城墻之上，手臂彎曲搭在胸口，眼瞳光芒四散，眼皮合攏不上，似乎在等一個人，等待一個不會回頭的人。

    等待一個救不了他的人。

    陳靖捂住額頭，肩背緊緊繃住，額頭埋進(jìn)五指，向內(nèi)勒緊下去，臉頰被指頭抓出青痕，皮rou崩到生疼。

    不知過了多久，他松開指頭，走到仙官身邊：“誅心草在哪？”

    第85章

    仙官恍若未聞，枯黃面容被月華包裹，映出一片冷白，他輕輕叩動指頭，指尖在地上彈跳起落，口中哼出無名小調(diào)，那小調(diào)婉轉(zhuǎn)綿長，低啞如攏云霧，悠悠蕩漾開來。

    他似一位離家遠(yuǎn)行的游子，魂靈隨風(fēng)而起，飄逝在天地之間，他以美酒做舟，夜色做槳，飄揚遠(yuǎn)行而去，縹緲不在人間。

    良久之后，仙官颯然笑道：“小將軍想要······救我？”

    “不是救你，”陳靖道，“是救黎民百姓?！?/br>
    仙官怔住，輕輕淺淺笑了，笑聲暗啞無力，如厚痧磨過喉管，泛出嘶啞嘯鳴。

    “沒人救得了我，”仙官道，“那個叛徒······赫鐘隱才能救我?！?/br>
    “誰？”

    陳靖耳骨輕顫，嗡嗡鳴叫開來：“誰能救你？”

    “誅心草······誅心草，”仙官道，“赫鐘隱的心頭血······才能聚起靈氣，令誅心草重獲生機?！?/br>
    陳靖恍惚立著，腦中疼痛欲裂，他曾飽受先生教誨，對先生仰慕敬重，雖然隱隱猜到先生與這神秘族群有關(guān)，可乍一聽到他便是那身懷血脈之人······還是令他如遭雷擊，腳下站立不穩(wěn)。

    如此想來，先生醫(yī)術(shù)超群武藝高強，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當(dāng)年瘟疫在城中彌散，諸多郎中束手無策，先生卻能配出藥方·······若先生是這巫醫(yī)族的人，一切便都能說的通了。

    “生死人，rou白骨，”陳靖喃喃，“那身死之人，可還能死而復(fù)生？”

    “絕無可能，”仙官搖頭，“世上沒有任何靈藥，能令死人復(fù)生?！?/br>
    通天塔中寂靜無聲，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陳靖按住額頭，額角青筋顫動，他似乎總是抓握不住，過去的未來的，想要的不想要的，總是求而不得，總是事與愿違。

    既是如此，至少要救下眼前之人。

    “你撐著些，”陳靖道，“我這就去尋先生，求他前來救你?！?/br>
    仙官體力不支，緩緩搖頭不欲再說，陳靖將人放回榻上，沿窗欞翻落下來，快馬加鞭趕到鴻野居處，未等他走進(jìn)院中，鴻野急奔出來，捧出手上細(xì)卷，頭上布滿冷汗：“報告將軍······我們派出去的人，尋到赫先生的行蹤了?！?/br>
    三日前。

    赫修竹在灶前生火，被濃煙吹得連連嗆咳，猛打幾個噴嚏，他揉揉鼻子，被冷風(fēng)刮得瑟瑟發(fā)抖，抱臂來到檐下，遙望外面鋪天蓋地的飛雪，總覺得這風(fēng)雪分外邪門，連日月都躲藏起來，似乎在逃避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