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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茶被他盯得傷了心,換過張紙來,緩緩落筆道:糙原上的花兒微小,不懂得風(fēng)雪摧折,馬蹄踐踏,只懂得望著天空開起來。你實(shí)在要問我,其實(shí)我什么都記不住。她雖沒有說話,也能覺著她語氣qiáng烈決絕。茶茶寫完,并不看他一眼,擲了筆,竟轉(zhuǎn)身走了。 承鐸看著那字,好一陣才把那英明神武的頭腦找回來。下午她們一直不回來,哲義去找時,他坐在這里,想起茶茶臨去時的神qíng,心里是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難以言述。倘若茶茶就這樣找不到了,倘若他再也見不著她了,那怎么辦呢?他就要回燕州,遠(yuǎn)離上京,該到哪里去找她呢?他從不曾把一件事qíng這樣千回百轉(zhuǎn)地想過。 她沒有遺失,他本應(yīng)該高興的,卻被這幅畫給激怒了。承鐸冷靜了半天,在椅上坐下來,心知這個送畫的人是故意要激怒他。直坐到天黑,屋子里暗了下來,承鐸才站起來,自己點(diǎn)上燭火,又看了看那畫,用火燃了,折在盛水的青花瓷盆里。又把茶茶寫的紙看了一遍,也燒了。 * 茶茶走到李嬤嬤房里時,李嬤嬤也不在,屋里沒有一個人。她在妝鏡前坐下,拆下發(fā)辮上的單粒珠花,換回衣服,對著鏡子愣愣地看了自己片刻。今天早上她走到承鐸面前,兩人還眉來眼去,拉著手不放。她忽然想到承鐸生日那天,東方說如此反復(fù),令人心意冷落。茶茶覺得今天就像唱了場戲。她抬起頭望著鏡子,掠一掠頭發(fā),卻對自己笑了一笑,站起來出去了。 走到穿花廊下,不巧正遇著徐夫人,身邊跟了綠翹。茶茶冷漠地曲了曲膝,徐夫人也冰涼地看著她,茶茶與她對望時,兩人眼里一片刀光劍影。茶茶并不多看,越過她往廚房去了。綠翹一跳,似要說話,卻見徐夫人默然不響地也往西苑走了。綠翹覺出主子今天有異,也不及說什么,連忙跟了上去。 已過了準(zhǔn)備晚膳的時間,膳房里沒有幾個人。茶茶并不進(jìn)去,卻踱到后面花籬架下,默默坐下。那天便漸漸黑盡了。月亮從東邊爬上來,又慢慢走到中天,月色下花移影動。茶茶坐在那里悄無聲息。也不知過了多久,身邊一沉,一個黑影也坐了下來。茶茶根本不用看,最末梢的神經(jīng)感覺一下也知道那個是誰。 承鐸在她旁邊坐了一會,見她臉都不轉(zhuǎn)一下,便一伸手扳過她身子趴在自己腿上,自己曲起身來趴在她背上。這樣抱了一會兒,承鐸說:你今天不回去睡覺么? 茶茶一動不動。 承鐸似問非問地自己接道:打算把我一個人扔在那里了? 茶茶還是一動不動。 我晚飯還沒吃呢,你也不管我。 茶茶突然掙開他站起來,月光下作口型比劃道:主子要吃什么? 承鐸是從不曾說過一句軟話的人,如此她還不領(lǐng)qíng,不由得生氣道:主子要先吃飯?jiān)俪阅悖?/br> 茶茶抽身就往廚房去。承鐸站起來一把抓住她手腕,忍不住又要教訓(xùn)她:你這丫頭脾氣還真大。被我吼一句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委屈成這樣么。 茶茶神氣稍微緩和了些,仍然不睬他,甩開了手,到廚房里看時,只有剩的冷飯冷菜了。茶茶端了碗犯難,回望了承鐸一眼。承鐸想也沒想說:我才不吃別人剩的。茶茶砰地把碗一擱,承鐸馬上加了一句:我是說吃飯。茶茶冷笑著揭開鍋蓋,承鐸伸手扣了她手腕,這么拉扯著站了半晌,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緩緩箍住她腰肢,低頭看她巴掌大的一張臉兒,目光朝著別處,像一個假的,沒有靈魂的jīng致玩偶。 承鐸低下頭想要親吻她的唇,茶茶抬手擋住了。唇上胭脂擦在手背上,一抹由深及淺的艷麗,似不經(jīng)意中漸次流露的風(fēng)qíng,那么平常純粹卻又動人心弦。這一刻,他心里有一層堅(jiān)硬的東西一叩而碎,那里面本對她的隱瞞存著一絲無qíng與殘忍。 這一刻清醒而自知的瓦解,反而讓承鐸平靜下來,任憑茶茶掙開他手,往鍋里摻水。他靜靜站在那里,看她chuī旺了火,用枸杞米酒煮了兩個荷包蛋,加上蜂蜜調(diào)勻,端在廚房木桌上。承鐸便拉她在身邊坐下,先用鏤花銀勺子舀了一塊喂她。茶茶笑笑,搖頭不吃。她既不是撒嬌使氣,卻又分明沒有高興。 承鐸深切地覺得女人真是很麻煩,你不知道她到底要怎么樣。他便默默吃完,兩人相攜歸寢。 一到房里,茶茶便脫衣服。承鐸看她不慌不忙地解著衣衫,藍(lán)眼睛里一片平靜。他站起來,抓住她手。茶茶也就停手,面無表qíng地由他捉著。承鐸看了她半天,見她還是一片平靜,嘆了口氣,把她拉過來一點(diǎn),靠在他身上,望著虛空緩緩道:人和飯是不一樣的。我若是把你當(dāng)作飯來吃,豈不是和別人一樣了。 茶茶把臉埋在他肩上不動,承鐸就讓她這樣埋著。兩人站了一會兒,承鐸說:你要這樣站一夜么?茶茶慢慢從他衣服上抬頭,臉色沒變。承鐸卻看著她眼睛說:你哭了? 茶茶搖頭說:我沒有。 承鐸心里鈍痛了一下,手指便撫上了她的唇,隨即輕吻在她眉心,哄孩子似的柔聲道:你最乖了。說著,把茶茶抱上g,掀開被子放在絲棉g單上。茶茶躺著一動不動,任由承鐸把一個溫?zé)岬奈菑淖齑郊?xì)碎地蔓延到全身。他的氣息chuī在身上讓人有種軟綿綿的懶惰,像有cháo水在身體上沖刷過去。 當(dāng)承鐸再一次吻上她的唇時,茶茶曲起柔軟的身體貼到他懷里。承鐸做得很慢很久,這種緩慢而深重的感覺如沖入曠野的洪水,漫流到四肢百骸,引得茶茶的腳趾尖都在顫抖。她似一葉扁舟被風(fēng)bào擊打,每每走在覆滅的邊緣,一次次溺斃,又一次次被他撈起。漸漸模糊了意識,只隨他沉浮生死。 當(dāng)人們放縱心神,那歡愛便會不受限制的長久而qiáng烈;若再有一個契合的懷抱,也許就可以不顧一切的死去了。 第二十章 毒殺 次日午后承鐸被召進(jìn)了宮中議政。傍晚他剛從北書房出來,就見哲義候在殿外。到了無人處,哲義低聲道:府上出事了,徐夫人死了。承鐸吃了一驚,站住想了想,一言不發(fā)出宮回府。京城百姓得以瞻仰了一下五王爺縱馬穿街的身姿。 承鐸到了府門前下馬,門前的侍衛(wèi)行帶劍禮,承鐸只掃了一眼,直接趕到了后面他書房外。東方衣袂翩翩地站在外面,似乎好整以暇地看風(fēng)景,見了承鐸,往書房外耳室里做了請的姿勢。老余正在耳室坐著,幾個廚房里的丫鬟仆婦都站在那里,他見承鐸進(jìn)來,也站了起來。 承鐸脫下外套,甩給哲義,問道:怎么回事? 老余稟道:夫人未時初刻在房中咳血,后來漸漸不支,捱了一刻,便去世了。現(xiàn)在停在房里,王爺要去看看么? 撿要緊的說。 老余便道:種種癥狀來看像是中了毒。那邊院子里李嬤嬤已經(jīng)派了人。廚房里的人今天當(dāng)了值的我都已經(jīng)扣在這里了。 承鐸望向東方,東方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中毒,哼。承鐸冷哼了一聲。 老余又接道:另外,夫人的丫鬟綠翹,咬定茶茶在夫人的點(diǎn)心里下了毒,我已經(jīng)把綠翹看起來了。 承鐸沉吟片刻,問:茶茶在哪里? 李嬤嬤帶去了。 承鐸掃了一眼站著的人,道:先把她們叫來,你把綠翹也帶過來。轉(zhuǎn)身出了耳室,進(jìn)了書房正廳。 不一會兒,李嬤嬤帶著茶茶進(jìn)來。承鐸盯了茶茶看,茶茶今天倒泰然自若地回望著他。他兩人這樣對望時,老余帶來了綠翹。綠翹哭得眼睛紅紅的,跪倒了擦眼淚。承鐸直接問她:綠翹,你說茶茶毒死了夫人。有什么佐證,你別怕,從頭到尾一一說來。 綠翹抬了頭,說:夫人午后還好好的,過了兩個時辰就嚷身上不好,后來就咳得厲害起來。我報了吳總管,說要請大夫。大夫還沒來時,夫人就她拿了張絹?zhàn)佑忠I,承鐸看她這架勢就皺起了眉頭。 綠翹哀婉了一會兒,指了茶茶道:她仗著王爺寵愛,一直對夫人都不甚恭謹(jǐn)。下午我去廚房里吩咐她們給夫人做粥,看見她在那小廚房里放點(diǎn)心。一定是她往夫人的點(diǎn)心里下了毒,夫人才會這樣的。她說完又哭。 承鐸轉(zhuǎn)了頭不看她,叫老余:去問問耳房里的人,有沒有看到這回事。 老余道:問了。都說不知道。茶茶有時從后廊直接進(jìn)小廚房。那邊李嬤嬤不在時,她們也不能進(jìn)。廚房里忙亂,都說沒注意。 他們倒是糊涂得好。承鐸向綠翹笑道,你主子今天都吃什么了? 綠翹想來想去說:早起喝了半碗羊奶羹,后來吃了苡仁茶,吃了點(diǎn)心,還有隔天要喝的養(yǎng)生藥。午膳用了半碗飯,配了清蘇魚排,連心huáng瓜,還有一碗蒸的烏jī湯。另外兩樣菜,我沒見她動。午后夫人歇中覺,沒多久就說不舒服了。 這一番話說來,此事就難查了,不獨(dú)獨(dú)是廚房的人,徐氏房里的人也脫不了gān系。老余cha話道:我已經(jīng)派人查了廚房,食材都是今早進(jìn)的,沒有問題。 承鐸轉(zhuǎn)了頭問茶茶:你一天都做什么了?茶茶眼眸一轉(zhuǎn),望著李嬤嬤,李嬤嬤代她答道:她今天起晚了,快午時了我過來叫姑娘,姑娘才起來。她這樣說的時候,眾人當(dāng)然都看著茶茶,茶茶便把臉紅了起來。她這扭捏的qíng態(tài)一出,大家多少也就知道她為什么起晚了。 承鐸心里暗嘆,茶茶真是個人才!她雖不會說話,卻能把各色表qíng運(yùn)用自如。需知說假話容易,做假臉色卻很不容易。從前在軍中,連承鐸都差點(diǎn)以為她果然膽小怕事,懦弱無知。承鐸盯著茶茶,又問:然后呢? 李嬤嬤道:我叫了她起來,因?yàn)楹竺嫜绢^有事找,我就過去了。回來她也沒出來,我再來看,她摔了一跤,把王爺書房的書架碰倒了,書撒了一地。我讓她把書收收好,茶茶央我請東方大人來幫忙理一下書。我想著她把王爺?shù)臅獊y了也不好,就請東方大人過來了。茶茶下午便在這里整理這一架子書。 哦?承鐸瞇起眼睛望茶茶,話卻是說給東方的:如此說來她今天一天碰巧都沒出過書房了? 東方一直站在那里沒說話,此時涼涼地說:是,我過來扶起書架后,也一起把書放回去了。茶茶姑娘怕你怪罪,想憑記憶把書擺成原來的樣子,我一直幫她放書直到夫人那邊出事。他這樣說時,臉上卻帶了些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