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入口即化，那青菜她也切得極碎，無需多么費(fèi)力便可咽了下去。那人默默地咀嚼，眼神不再凌厲，卻沉默異常。蘇離離喂他吃完，放下碗，用手帕給他擦凈了嘴，又端了水喂他。那人也喝了，蘇離離便問：你叫什么名字？

    他漆黑的眼珠子不看蘇離離，卻望著虛空，不答。蘇離離皺眉道：怪不得你連正骨都不叫喚，原來是個(gè)啞巴啊。不知道上輩子做了什么惡事，這輩子業(yè)報(bào)現(xiàn)眼前。

    他額上的青筋跳了跳，就在蘇離離端了碗要走時(shí)，他忽然開口，沙啞地問：什么是薄皮匣子？

    蘇離離萬料不到這人第一句話是這樣問她，愕然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就是廢料做的薄棺材，一百錢一具。她咽了下口水，那個(gè)實(shí)在沒錢，白送也行因她早晨說要給他睡薄皮匣子，此刻見問不由得心虛，聲音便少了底氣。

    我的腿怎么了？他仍然望著g沿，淡淡地問。

    骨頭折了，大夫已經(jīng)給你正好了。蘇離離機(jī)械地回答。

    能好么？

    若是骨頭接得好，你也好好休養(yǎng)，不一定會(huì)殘疾。她照樣把大夫的話說了一遍，心里詫異，怎的他倒像是主子，她倒像是奴才，有問必答。

    他聽完，不再問，慢慢撐著身子倒下去躺著。

    蘇離離愣了半天，覺得不對(duì)，此人不明事理，需得跟他說明白，便徑直走到他面前，一手端著碗，一手指了自己道：喂，你記住了。我，叫蘇離離，就是離離原上糙的那個(gè)離離。我救了你的命，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默默地看了她兩眼，漠然道：我知道了。

    絲毫沒有銜環(huán)結(jié)糙的感激之qíng。蘇離離有些來氣，指著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何方人氏，有錢沒錢，叫你家人來贖你。

    他閉著眼睛道：沒家沒人，更沒有錢。

    連名字也沒有？！

    沒有。

    蘇離離看他倒在那里，有氣無力，咬牙道：你別以為我好心救了你，你就可以白吃白喝耍無賴。沒錢就給我做小工，沒名字我給你起一個(gè)。我滿院子都是木頭，你從今起就叫木頭了！

    她自然是不等他答了，轉(zhuǎn)身出去時(shí)，將那破木門摔得啪地一響。

    *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蘇離離起g洗漱。

    晨曦中的后院靜謐清新，從井里汲來的水流晶泄玉般從她指間劃過，涼涼的觸感讓蘇離離玩心忽起，一揚(yáng)手，一串水珠灑了出去。仰頭看見院外的一棵huáng桷樹，正抽著嫩huáng淺綠的新葉。

    古來文人sao客多愛詠傷秋，蘇離離獨(dú)不喜秋天。天氣實(shí)如人之心xing，隆冬嚴(yán)寒，盛夏酷暑，都是至qíng至xing，毫不做作。天萬物欣然，如人微笑；秋天卻似幽閨怨婦，雖是色衰傷qíng，偏不肯痛快零落，只哀婉個(gè)沒完。

    蘇離離洗完臉，略略澆了一下菜地，覺得離那怨婦還有大半年光景，心qíng甚好，提了水便去廚房做飯。不多時(shí)，便端了碗甜米粥，推開了角落里那間小屋的門。那塊木頭睜著眼，望著屋頂斜齜出來的一塊板子，見蘇離離進(jìn)來，目光勉qiáng落在她身上。

    蘇離離將他扶坐起來，自己坐在g沿，用勺子挑著粥，香糯清甜。那人臉色不似昨日蠟huáng，然而蒼白得沒有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仍清冷犀利。蘇離離將勺子伸到他唇邊，他便抬手道：我自己來。聲線低沉，卻帶著沙礫相撞的清越。

    蘇離離隔開他手，冷笑道：自己來？一會(huì)你就得離了這里！

    他并不表示訝異，只眼神微微一沉，蘇離離頓了頓，接道：搬到東面那間空屋去，嘻嘻，你也自己來么？

    這本是個(gè)小玩笑，他卻很不賞臉，抿著薄唇道：為什么救我？

    蘇離離覺得此人防備之心太過，xing子又冷，便也收了玩笑的態(tài)度，正色誠(chéng)懇道：不是我要救你，是你要死在我門口。你若死在我隔壁的門口，我連花板的薄皮匣子都不送。既救了你，你在一天，我不會(huì)餓著你凍著你；你若有仇家尋到這里，我也護(hù)不住你，這是你的命。你明白么？

    蘇離離說得分明，他聽得清楚，點(diǎn)了點(diǎn)頭。蘇離離展顏一笑，贊道：這樣好，我喜歡明白人。她舀起一勺粥送到他唇邊，昨天剛拉回木材，吃了飯我還要忙。這屋子cháo，你筋骨有傷，住久了會(huì)落下病根。東面還有間廂房，堆著東西，一會(huì)我收拾了，你住那里去。

    她再舀一勺，又喂到他唇邊，你叫什么，當(dāng)真不說，我就叫你木頭了。他竟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蘇離離便笑道：木頭，你多大了？這總不是秘密吧。

    木頭注視蘇離離半天，緩緩?fù)鲁鰞蓚€(gè)字：十四。

    你的傷一時(shí)半會(huì)走不了，以后叫我少東家吧，過兩天再看你能做什么。蘇離離淡淡道。

    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yǎng)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yīng)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br>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么？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gè)時(shí)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凈積塵，鋪了洗凈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lán)棉布，卻散發(fā)著淡淡地潔凈氣息。少時(shí)，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撿了兩套給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g(shù)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jìn)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闔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xì)細(xì)流動(dòng)，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guī)闳ソ纪夤涔洹?/br>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fēng)暖陽。蘇離離抬頭看去，窗外三分色，平添了一分。

    *

    棺材鋪?zhàn)拥纳鈴牟粫?huì)門庭若市，也不會(huì)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zhàn)釉谌缫夥坏淖钗捕?，因?yàn)樗业墓撞淖龉īng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松、楠，應(yīng)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tài)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yán)絲合fèng，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幾道漆下來，棺木锃亮如鑒，曲指一叩，聲如珰玉。

    蘇離離對(duì)著賬本定單安排活計(jì)。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diào)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急，不飽不饑。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只對(duì)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zhàn)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并起，因怕?lián)朔磁阎蔀楸娛钢?，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gè)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慣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余之后，木頭傷勢(shì)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拐杖，單著一只腳，在院子里走動(dòng)。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后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后院看看活計(jì)。后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xùn)|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面第一間，隔壁卻是個(gè)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面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gè)院外之院，從東墻小門就可走到那里。院里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cè)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shì)要結(jié)果。白墻青瓦外，長(zhǎng)著一株粗壯的huáng桷樹，正掛著滿樹huáng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墻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么忙，常拈上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后，院落寂靜。蘇離離對(duì)了一遍定單上各家棺材的進(jìn)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后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里，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著衣服，抬眼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么叫做棺材臉么？

    木頭眼神如感應(yīng)到不妙，應(yīng)著她聲音就黯了黯。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yīng)了你成天掛著這張臉。你既是個(gè)人，這臉便該笑時(shí)笑，該哭時(shí)哭，該悠閑時(shí)恬淡適意。我這鋪?zhàn)又毁u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qíng非但沒有靈活生動(dòng)起來，反而越發(fā)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zhuǎn)，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里走，后角門上敲了三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gè)短衣亂發(fā)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dān)站在門外，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閑人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jì)，有娘生沒爹養(yǎng)，整日混跡市井，gān的營(yíng)生并不那么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么，也結(jié)jiāo起來。

    莫大晃著扁擔(dān)進(jìn)來，蘇離離奇道：你不在正堂叫我，跑到這后角門來。恰好我在這兒，不然叫破了嗓子也未必聽得見。

    莫大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棺材鋪?zhàn)拥拇箝T那是買棺材的人進(jìn)的，誰沒事去找晦氣。

    蘇離離便趕人，是是，我這里晦氣，你快快找個(gè)吉星高照的地方去。

    莫大一眼看見木頭坐在那葫蘆架下，雖穿著布衣素裳，翹著一條腿，卻掩不住清貴態(tài)度；雖不發(fā)一言，卻足以令人自慚形穢。世人有高下之分，有貴賤之別，有時(shí)是超越xing格與心志的。見著比自己優(yōu)越的人，往往心生憤恨；待見這人落難，便心喜意足。

    無論歡喜與仇讎，總不能彌合差別，共做一群。這，也許就是所謂的階級(j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