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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太監(jiān)總管一看祁鳳翔的臉色,嚇得砰地一聲跪倒地上,未及說話祁鳳翔轉身就走。蘇離離站住看他去遠。那總管有些虛弱地直起身,一臉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蘇離離定定地看著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對不住。 回到棺材鋪時,兩小工正在合力鋸一塊七寸厚板。蘇離離心qíng不佳,把他們打發(fā)走了,關門歇業(yè)。祁鳳翔原就說過于飛的事很難辦,倘若于飛被別人所殺,她還稍可釋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蘇離離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g睡覺去了。 蒙頭直睡到晚飯時,她坐起來喝了點水,熱冷飯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著,摸著她的棺材們。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著她,每當她看到它們,心里就變得平靜。許多年來如此,像qiáng大的隱秘的力量之源支撐著她。某種意義上來說,蘇離離從無畏懼與猶豫,雖散漫而任xing,卻絕非妥協(xié)與沖動。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來,她站起來出了門。沿著百福街,穿過西市,三曲閭巷后,長街正道邊正是祁鳳翔的府邸。蘇離離遠遠站在大門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煙鎖重樓。這里面的祁鳳翔不是棺材鋪里的祁鳳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銳,從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邊門上一開,祁鳳翔的隨扈祁泰一撩衣角出來,往西而去。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還是被他看見。祁泰疑道:蘇姑娘,你怎么在這里? 蘇離離笑了笑,沒什么,剛好走到這里。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蘇離離不答。 祁泰道:我?guī)氵M去吧。 蘇離離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著他走過院落重重,侍衛(wèi)林立,卻靜得呼吸可聞,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鳳翔在書房,祁泰報了進去。蘇離離走進那開間的三進大房時,祁鳳翔正在寫著一個什么東西,專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筆,方擱下筆,手撫桌沿抬頭打量蘇離離。 良久,他道:你坐。 蘇離離依言在旁邊木椅上坐下。 祁鳳翔眼睛微微地瞇起來,是她見慣的深沉莫測與風流qíng致,不辨qíng緒地開口,還在為于飛的事難過么? 蘇離離點頭。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樣兇險?倘若被人發(fā)現(xiàn),我也護不住你。祁鳳翔平靜之中有著摸不透的qíng緒,話卻說得坦率而堅執(zhí),我愿意對你好,不會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蘇離離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離了世qíng的繁復,反是冷靜的梳理:我卻不一樣。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歡,在意于飛。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卻來傷害他。 祁鳳翔眼神閃了一閃,似流火的光芒,靜靜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愛啊,難怪今天那個大太監(jiān)要因你而死了。 蘇離離黯然搖頭,我不是來和你冷嘲熱諷的。 他沉默片刻,注視她道:好,我也不想這樣。于飛的事我是答應過你的,即使我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難過。我確實盡力了。 蘇離離打斷他道:我們不說這件事了好么? 好。 一陣突兀的沉默搶入二人之間。 半晌,祁鳳翔無奈地笑,算了,我不該說這些。他站起來走到她椅邊,伸手給她,你也不要鬧了。 蘇離離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扶著他的手站起來。祁鳳翔的手修長而溫暖,骨節(jié)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傷痕,如一點朱砂痣揩拭不去。傷口雖小卻刺入筋脈,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ròu下的硬結。 蘇離離撫著他手上的皮膚,道:你的手經常殺人,為什么卻沒有血腥氣? 祁鳳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為殺了人可以洗掉。 蘇離離拇指摩著那傷痕,問:你那次為什么要扎自己? 祁鳳翔被她一問,忽然露出一絲惱怒與窘迫,卻覺她摸在自己手上溫柔繾綣,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還沒醒的時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樣。我想了很多惡毒的法子,可以讓你生,讓你死,讓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過了你,扎這一下是要當作告誡的。 告誡什么?蘇離離問得很輕,怕聲氣兒將這答案chuī散了。 他眼仁猶如墨玉一般內斂深沉,告誡自己浮世之中有許多誘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可輕易動心。 蘇離離緩緩抬頭看他,有用么? 祁鳳翔有些危險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試試? 蘇離離搖頭,我不試了。 他狹長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燒了手。 他果然是聽說了那句話的,然而她也摸到了這個傷痕。仿佛有什么東西落定在心里,有種殘敗的平衡。蘇離離此時想到于飛慘死的樣子,眼淚止不住地掉了下來。她手指微微的涼,而淚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異的觸覺,將他的qíng緒攪起微瀾。 祁鳳翔伸手撫上她的臉,將她頭抬起來,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淚的樣子。手摸著她眼角,忍不住低聲道:其實于飛 言未已,祁泰在門口急急地報了一聲,主子,魏大人來了。 祁鳳翔神色一整,對蘇離離道:在這里等我一下。 約過了盞茶時分,他才匆匆回來,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蘇離離搖頭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鳳翔卻執(zhí)意把她送到棺材鋪后角門邊。蘇離離轉了身站住,望著他卻不走,有些出神。 祁鳳翔看她這副樣子,輕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現(xiàn)在卻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當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時,必是不覺間已陷入其中。 蘇離離盯著他衣服上的暗紋,像定陵墓地里初見他時泛著的曖昧絲光,我進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開了角門,邁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門扉后。 祁鳳翔站了一會兒,轉身往后,走入長街夜色。 蘇記棺材鋪開業(yè)數(shù)年,賣過的棺材遍及京城。這里住過程叔,住過木頭,住過于飛死者往矣,生者無訊。蘇離離拿著手中的紙條,默默看了一陣不要相信祁鳳翔。清峻的筆墨就像那年救他時的倔qiáng,如同一首悠揚平仄的曲,倏然弦斷聲竭,隱沒在亂世浩淼之間。 她看著那張紙在手中燃起,飄落在地上化為灰燼?;鸸庖婚W,滅了。她想留下一點什么,卻不知留給誰,qíng知祁鳳翔必然會看見,她只簡單寫道:我走了。將那張紙折了三折留在枕上。 當晨曦透出第一縷光時,蘇離離換上以往的男裝,仿佛如往常到南門邊木材市場看木料,沿著市場轉了兩圈,越過河邊拱橋,走出了人流熙攘的京城南門。 前面的路也許荊棘遍布,但她已無可失去,故而無所畏懼。 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xiàn)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shù)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只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里,于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于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shù)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陜。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fā)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qíng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zhèn),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店家說窮鄉(xiāng)僻壤沒什么好的,上游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里叫磨盤鎮(zhèn)。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后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沖著轉動。 兩日后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zhèn),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系是怎么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面,語音急促而溫和,只聽一個油光滿面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zhàn),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涼菜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余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zhàn)水戰(zhàn)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艷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shù)人是沒有那個叱咤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里。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么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傅家那是什么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