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最愛個(gè)聽壁腳，也不知為甚，人最好奇，又有朵兒與小茶兒兩員gān將，竟叫她打聽出來。暗地里不知跺了幾回腳，只沒有親口說出：阿婆真?zhèn)€糊涂蟲！而已，心里不知過了幾回，只想堵了素姐的嘴。

    然聽素姐落水，畢竟血脈之親，驚得一顆心亂跳，急帶了小茶兒與朵兒來看。卻見素姐叫個(gè)半大少年扶挾過來。原來這救了素姐之命的便是這少年，因素姐昏倒，他不得不大聲叫喊起來，驚動(dòng)不遠(yuǎn)處程家佃戶，一辨認(rèn)：鄉(xiāng)下女人沒這般穿戴，我們也不曾見過她，近來只有程家從城里來，不知是不是他家，倒好叫來認(rèn)上一認(rèn)。又往程家報(bào)信。

    少年因不知素姐身份，救人救到底，亦于原處等著。那處報(bào)信人，往程家去，卻見大門未閉，一拍門，將看門人驚醒。兩下一番口舌，門上因知自家是cha了門的，也覺不好，往內(nèi)報(bào)去。內(nèi)里一搜檢，是素姐不見。洪謙忙出來看，內(nèi)宅人已皆知。

    洪謙帶著程福來，兩人都有些男女忌諱，還是看那少年年幼，便勞動(dòng)那少年扶了素姐進(jìn)來。

    這少年卻是洪謙舊識(shí)，那十三歲便中了秀才的盛凱，小名兒叫折桂的。他原住江州，因習(xí)俗厚葬，祖父死后辦一場大大的白事，家中財(cái)力匱乏，只得將城中宅子賣了，回鄉(xiāng)下老家守孝讀書。他住過的宅子有人圖好名頭，倒出個(gè)高價(jià)買了，是以不特修了鄉(xiāng)間三進(jìn)大宅，尚能余下百十畝田，從此守孝讀書。

    因孔圣人不喜人晝寢，盛凱午間困乏，便出來走動(dòng)走動(dòng)，免得睡著。河邊yīn涼，不想遇到素姐，救了他一人命。

    玉姐奔來時(shí)，見這少年十二、三歲模樣，穿一身孝衣，渾身濕淋淋，看著倒似個(gè)水鬼，比素姐更像個(gè)投了河的，將小茶兒嚇了一跳。

    洪謙道：盛世兄且換身衣裳來說話。盛凱道：我守孝，不敢換。府上尊親既無事，我便回。洪謙不好留他，親送出來，恰玉姐走到門口來，盛凱低頭看玉姐，粉妝玉砌，玉姐抬頭看盛凱，濕淋淋一張臉也是水靈。

    玉姐先避一步，斂衽一禮：外祖母午睡魘著了，虧您援手。

    盛凱道：路過遇著了，再無不管之理。

    玉姐見父親在，止搭這一話，向洪謙道：我去看阿婆。

    到得后頭，素姐已叫救醒，正抱著秀英大哭：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她終于醒過神兒來了。

    第43章 互訪

    玉姐踩進(jìn)門來，聽素姐嚎啕：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腳下不由打滑，小茶兒幾乎沒扶住她，還是朵兒扶著了，蓋因小茶兒也是腳下一滑，待聽素姐又說：嚇煞人。朵兒也雙腿一軟。

    玉姐本是一心來勸慰外祖母，暫將打聽來之事拋下，現(xiàn)聽她這般說，心中滋味難辨了起來。素姐卻一手抱著秀英，一手將林老安人的衣襟拉住，不斷訴說彼時(shí)形狀之可怖。玉姐qiáng忍著聽了，對這外祖母，已無話可說。

    林老安人近來心力jiāo瘁，大半是因著素姐，丈夫過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為生？以她之稟xing，不消二、三年，怕連自身也能叫人拐騙賣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兒女婿，然她又做出這等糊涂事體來，秀英夫婦心中難免有芥蒂。

    這等擔(dān)心卻是連秀英都不能明說的，林老安人頭半晌與吳mama略說了兩句：秀英見她娘都臉兒不是臉兒，那還是親娘，何況孫女婿？且錯(cuò)在素姐，竟險(xiǎn)些要點(diǎn)頭，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發(fā)不知道規(guī)矩了，只要自家一個(gè)憐貧惜弱的良善名聲兒，卻要坑苦孩子。孫女婿足有半月兒不曾與她打照面兒問好了罷？她還在夢里哩！

    吳mama亦實(shí)難為素姐辯解，且素姐在家中素?zé)o威信，吳mama也懶待為她出頭兒，只勸林老安人：秀姐兒是個(gè)有良心的，斷不會(huì)不管親娘，且有金哥，姑爺也要看孩子面兒。林老安人道：難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兒？我都生氣，姑爺能不氣？也不怪人生氣哩，她膽兒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過是老太公在世時(shí)對他略好些，還拐他做了上門女婿，他幫襯家中這些年，又把金哥與我，早經(jīng)還清了，偏素姐這死丫頭不曉事，還要得罪人，將qíng份兒磨光，日后可怎么辦？

    愁了一回，吳mama又勸：為今只好您老為她圓回來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語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這般想，我便早早為玉姐備一份厚厚添妝，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與玉姐，也贖我心中愧疚，誰叫那個(gè)孽障是我生養(yǎng)的呢？我若去了，家中無人看顧，錯(cuò)眼不見許也叫這孽障敗壞光了，不如先與我玉姐，也不枉她在家里這些年，又遇上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豈會(huì)不看顧？有洪家在，素姐再不著調(diào)兒，金哥也不至沒人指點(diǎn)。

    說做便做，這程家戶主是素姐，實(shí)則一應(yīng)財(cái)物俱在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兒私房而已。當(dāng)下林老安人將隨身攜帶之地契房契賬冊皆取了來，與吳mama商議：拿哪些兒與玉姐好？主仆兩個(gè)商議一回，林老安人又揀出一座倉棧、一處鋪?zhàn)?，咬牙將十頃上等好田與十頃中等田地也分出來，嘆道：我再與她補(bǔ)上三百銀子，也能看了。

    吳mama道：哎哎呀，豈止是能看？尋常人家，一份嫁妝又能有多少哩？最難得是這些田，上哪處尋這連作一片的好田來？有錢也買不著。

    林老安人道：不將孫女婿怒氣抹平，便留得下來、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難過哩。但有事，他當(dāng)出七分力便出個(gè)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將此節(jié)暫放下不題，真不收，便是心里真惱了。待我悄悄兒與玉姐才好。

    吳mama眼睛一轉(zhuǎn)，拍手道：正是，明著給倒像是拿錢來買平安，是小瞧了姑爺。暗中貼補(bǔ)，方顯愧意，姑爺才能心領(lǐng)，且jiāo與玉姐，也是jiāo與程家血脈。吳mama未盡之語，乃是防著洪謙萬一納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jiāo與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與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個(gè)孽障在，我不定何時(shí)氣死哩，我且寫個(gè)字兒。回城我還活著，與她到衙里將這些jiāo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來，總是與了玉姐。素姐后半生方有著落。往常我總說太公對人太好，今番知道為甚要對人這般好了。

    吳mama磨墨，林老安人寫了字據(jù)，另取一只匣子裝了書契，將把小銅鎖兒鎖了，卻將鑰匙系在一條汗巾子上，拴在自家腰里。

    忙完這些便覺乏，略吃了半碗飯，止喝一碗湯，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間，外頭傳來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夢中驚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時(shí)，眼前一片漆黑，吳mama與迎兒忙上來攙扶了，打水與她洗臉，睡前頭上簪子取了下來，現(xiàn)都未及重新cha上。

    待林老安人趕到，素姐已經(jīng)救回。林老安人問了前因后果，焚香跪地哭稟：娘子要午睡，打發(fā)我也去睡，睡著朦朧間覺著不對，一抬眼，娘子便不見了，正要找間，外間已架了娘子回來，說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么出去的。

    林老安人與秀英看素姐時(shí)，早吐了水，躺著等郎中，秀英問她哪處不舒坦，她也說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說，一手抱住一開，便開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這才聽明，原來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時(shí)竟是罵也罵不出來――投河你還怕鬼？

    秀英掙脫了，張羅著給素姐換gān凈衣裳，又擦頭發(fā)、換gān凈鋪蓋，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兒跑來道：郎中來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的嘴：閉嘴！不許說話！乃請郎中來。一搭脈，不過是受了驚嚇，風(fēng)邪入體，開了張方子，拿去煎藥。

    素姐叫林老安人嚇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藥來，也哆嗦著捧著喝了。玉姐皺一皺眉，一拉林老安人的后擺，又伸指戳戳秀英的腰眼兒。兩人一回頭，玉姐朝她們丟一眼色，兩人看素姐喝完藥，怯生生使被蓋了頭，不一時(shí)睡著了，便與玉姐出來。

    出得門來，玉姐道：爹在前頭謝救了阿婆的人哩，咱先休往那里頭去，且去娘那里吃盞茶，等爹消息罷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里坐了，小喜取了井里放的西瓜來，三人皆無人去吃它。玉姐道：這一鬧，四鄰都知道哩，好說不好聽，須有個(gè)jiāo待。阿婆是為甚落的水，咱家說了，免得他人亂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事理兒，恁多書并沒有白讀。

    秀英恨聲道：總不能說她想不開要投河罷？說出去多難聽哩？人難道不要猜是為甚？一傳二傳，不定傳出甚樣離奇故事來，說著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cái)偵线@樣個(gè)娘？

    這話說得極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為然，玉姐更不指責(zé)于她。玉姐拿眼只管將兩個(gè)長輩來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魘著了，今備下香燭，往祖墳上燒兩刀紙。且傳話兒，家下女人皆不許日落后往河邊去，恐出事，許能圓了過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這樣。

    秀英無奈，只得使人傳出話去，說是：午睡叫魘著了。又大張旗鼓，往祖墳上燒紙。方圓了這一場，只這鄉(xiāng)間從此便有些怪談，道是婦道人家yīn氣重，日落往水邊去，易叫不gān凈的東西纏上，不數(shù)日便要生出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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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頭祖孫三個(gè)定下計(jì)來，那頭洪謙已先行謝過這盛凱，并未曾問這盛凱居處，只命捧硯、來安兩個(gè)送他一送，二人回來，自知盛凱家在何處。自寫了帖兒，又命人急往江州買辦幾樣禮物，好登門拜訪。

    辦完這些，方往秀英處來，知女人們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謙也贊這法子妙：我還說須防有人說出那不好聽的言語來，如此這般，縱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夸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謙且喜且憐，所喜者是女兒機(jī)敏，所憐者是她不得不與素姐善后。

    里屋金哥又醒，不見父母，哼哼著要哭鬧，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謙自往書房里去。書桌前坐了半晌，也無心讀書，悶坐出神。晚飯也用得悶悶的，心里不得不怨這位岳母實(shí)是個(gè)禍頭子。此qíng此景，秀英yù待說兩句素姐無錯(cuò)，實(shí)也說不出口，只把金哥抱來作遮掩，且說：從此不令玉姐總往那間去。

    洪謙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過來看金哥罷。秀英便知此事已過，然洪謙于素姐，也只剩些兒面子qíng，一絲尊敬也無了。

    次日往江州買的禮物到來，秀英揀看一番，見無差錯(cuò)，重又包好，洪謙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謙便親往致謝，令捧硯、平安抬了禮物，洪謙自乘一匹馬，往盛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