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頁
梁宿自是明白大事是甚事,無非是官家的喪葬銀子罷了。戶部尚書道:原有備著慈宮用的。倒可挪用,只是須三、五年內(nèi)補上。又有,東宮還有一件大事,竟是無處不要花錢。 梁宿道:噤聲!心里暗想了一回,叫御醫(yī)好生看管著,未必便不能將官家拖上幾年,只待這一仗打完,騰出了手兒來,北方軍費花費少了,國庫自然要充盈些兒。梁宿最滿意東宮的,便是不好奢侈,太子如是、太子妃亦如是。每年,凡繳來之租稅,大半充入國庫,亦有小半用以豐盈內(nèi)庫。遇上個好花費的,將內(nèi)庫花個jīng光,政事堂難道能眼看著皇帝一家挨餓?少不得再撥些兒。先時淑妃與皇后便好賽著花錢,各自兒子冊封、納妃、建府無不使盡渾身解數(shù)要摳出錢來使。 官家眼下卻不好早早死去!梁宿此時萬想不到,一個月后,他竟沒了這個念頭。 原來官家身體一日弱似一日,又睡不好,xingqíng難得bào躁起來。只說御醫(yī)不管用,御醫(yī)滿腹的委屈,開了藥叫官家吃了靜養(yǎng),他偏半夜不睡好似想去做賊,這病如何能好?! 官家便思起神佛來。他不大親近不悟,卻好信清靜。更清靜是個修丹鼎的,官家心里,好找清靜求兩顆丹藥,消災(zāi)祛病、延年益壽。偏清靜雖是個道士,亦有些功利之心,卻不曾叫富貴迷了眼睛。古往今來,凡服食丹藥的皇帝,除開那個huáng帝,就沒個長壽的,凡為皇帝煉丹的道門中人,就沒個不叫新君砍了頭的! 清靜是個聰明人,他傻了才會答應(yīng)了官家!縱是為命為祿,他也是親近東宮的,官家萬載千年地活著,于他有甚好處? 忙不迭跪地請辭,且勸官家:丹砂鉛汞,從無應(yīng)數(shù),貧道自家是丹鼎派的,卻也不敢輕易服食哩。若真?zhèn)€有那樣仙丹,早自家吃了白日飛升去了。官家為天下主,休信此事! 官家睡得不好,xingqíng便bào躁,所求不應(yīng),更惱怒。這清靜又?jǐn)[出一副忠臣樣子來告訴他:休要白日做夢,你活不長了。 官家一怒而逐清靜出宮。 彼時玉姐正在東宮里聽不悟講禪,自玉姐生產(chǎn)后,僧道便不好入頻入東宮。后官家重清靜而遠不悟,玉姐既感不悟之義,亦是有幾分向佛之心,出了月子,便每旬請不悟來講個經(jīng)。她又往大相國寺內(nèi)添香油錢,也是為章哥祈福之意。 兩個一處時,并不總說經(jīng),也說些個世qíng,玉姐因問不悟米價事。不悟道:檀越猜著了。玉姐嘆道:常年如此,只怕不好。百姓固好習(xí)慣,咱卻不好當(dāng)百姓是好xing兒,不好拿人不動當(dāng)人懦弱偏要去撩,兔子急了還咬人哩。不悟合什念一聲佛。 玉姐便又問他北方戰(zhàn)事。不悟正說道:若胡人,喜秋高馬肥時,一者彼馬力qiáng健,二也是我秋收完府庫充盈。我出擊頂好在末夏初還未說完,李長福一路跑將過來,玉姐面前還大喘著氣兒:娘娘,大事不好,官家將清靜真人逐出宮去了。 玉姐與不悟皆驚,兩人眼內(nèi),清靜實是個玲瓏心肝,官家那等心智平庸之輩,十個也哄了來,今日如何叫逐了?難不成是有人暗里搗鬼?玉姐問李長福:你慢慢兒說,卻是為甚? 李長福一長一短說了:都傳說是官家叫清靜真人煉仙丹,清靜真人不愿,是以叫逐了。 玉姐舒了一口氣,與不悟相視一笑,不悟合什道:阿彌陀佛,清靜有儒臣之風(fēng)。玉姐于心內(nèi)補上一句:此后當(dāng)聲名大噪! 有這等事,不悟也不好在東宮久坐,當(dāng)下告辭而去,往道觀內(nèi)看清靜去了。玉姐臨別贈言道:有此事,恐大師近來也難入宮了。往勸道長,稍安毋躁。玉姐低頭看桌上的棋子兒,心道:官家的日子恐快到了,時日不久之人,恐心中已有所覺,是以極是怕死。 清靜遭逐之始末傳至政事堂耳中不過片刻之事,政事堂便在禁宮內(nèi),大慶殿前,只隔一道門樓。清靜正是自這門樓出走,人來人往,何人不知?梁宿原是將清靜看做個識時務(wù)的方士,今日便要高看他一眼,暗道:此人此番作為,可入史列傳了。 轉(zhuǎn)去求見官家且勸諫,不意官家竟說:我自登極,不曾窮奢極yù、不曾殘害臣民,至今三十余年,今竟無人yù我活命么? 梁宿聽得這話不對,忙免冠叩首,直言:臣不敢!一時連靳敏、田晃、李長澤并新入政事堂的丁瑋都驚動了,齊來相勸。哪知官家難得意志堅決,言語間必要個丹藥,且疑無人向著他。 梁宿無奈,顧不得往日恩怨,只得求見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來勸一勸官家。慈宮心里也不曉得是盼著官家好,還是盼著他不好,終是盡人事、聽天命,往來勸官家。哪料官家卻說:往日事事聽娘娘的,今日我已落得如此田地,請恕再不能聽了。 將慈宮臊了個面紅耳赤,一甩袖兒:這些個人說的都一個樣兒,難道還能個個都害了你不成?!你再這般,我也管不了你了! 官家心中對孝愍等人極是愧疚,經(jīng)年夜不能寐,他本就不是心志堅定之心,此時便如修行者所說中了心魔了,誰個勸也不肯聽。政事堂與慈宮苦勸他不聽,政事堂封駁了幾回他要召天下有為僧道的旨意,連他的條子也不肯接。 皇后趁早進言,請官家召回趙隱王所遺之子,官家欣然應(yīng)允,言與政事堂:吾知將不起,yù見趙王。 事已至此,政事堂再不好攔,不得不使人召趙王赴京。 孝愍太子妃王氏聽了,不由大驚:何人如此歹毒,這是要害死我妹子與外甥么?!王氏專一撫養(yǎng)幼女,旁觀者清,曉得趙王身份尷尬,頂好少往京中來,縱要召他,頂好也是由九哥來召,否則便是將趙王架到火上來烤! 聽了消息便往東宮里來,尋玉姐yù轉(zhuǎn)圜一二,玉姐因道:不瞞嫂嫂,此事起自官家。官家前者要清靜真人與他煉丹,清靜不敢,官家便有些個倔犟了。嫂嫂想,這古往今來的帝王,有幾個是吃了仙丹成了仙的?唯有一個人而已,想那huáng帝積了何等功德才有此果?政事堂攔了數(shù)次了,如今官家不煉丹藥了,卻要見趙王,卻又如何攔得他? 王氏心道,這官家就是個沒用的!兒子護不住,朝臣鎮(zhèn)不住,后宮管不了!根子卻在他這人腦筋不清楚。她青年守寡,怨氣不小,只口上不敢明說出來罷了。順著玉姐道:我怕有人借此生事哩。 玉姐低聲道:依嫂嫂看,官家這般是病還是真叫魘著了?王氏忍不得道:怕是已老糊涂了。老糊涂三個字用得極妙,且這宮中諱死,也會用個老字來替。玉姐嘆道:那便更要宣趙王來了。王氏道:也不該是這個時候兒,也不該是這個人。 玉姐又安撫王氏一回,言明并不曾疑過趙王。王氏也不好再表白,只得憂慮而去。 二月里,宣趙王入京的使者上路,卻并不曾著緊趕路,又說趙王年幼,經(jīng)不得奔波回程極慢,一日行不過三十里。至五月間,離京方有三百里地。 東宮里九哥便略有些無奈,攬著玉姐道:天下沒有白揀的便宜,雖說過繼非我所盼,卻也入為太子,江山有份,這是得了天大的福報。便要應(yīng)付眼前這些煩心之事。玉姐道:你說的是趙王? 九哥道:是哩,我心里實敬著趙隱王,倒像條漢子。手足相殘固不可取,卻也好過看著陳氏亂政。為著趙隱王,我也想這孩子平安長大。如今官家將他這一弄來,恐小人心內(nèi)做他想,攛掇利用了他。玉姐道:你既心疼他,將他召回,卻比外頭散養(yǎng)著qiáng。俗話兒說得好,天高皇帝遠,擱外頭,你知道就沒個小人了? 九哥笑道:大姐又開解我了。 玉姐道:這卻不是開解,我要開解你,另有一事。九哥因問何事,玉姐故作無奈道:懷章哥時,和尚道士與出的主意,叫說有胎夢吉兆,你還記得?九哥道:吞日吞月?又怎地?玉姐道:我卻不曾夢著日月,只夢鶴銜蓮花來。 九哥登時傻了,足呆立了半盞茶,忽地大叫一聲,將玉姐打橫兒抱起:真的?真的?玉姐皺眉道:我也不十分確切哩,夢我是夢著了,旁的卻不好說了。心內(nèi)道,若是我有了,便是我兒女寶貴,若不是我有了身子,便是趙王清閑富貴好叫他做個閑云野鶴罷了。 九哥即時宣了御醫(yī)來,卻又診出滑脈來,眾人齊來賀東宮。官家聽了,心里愈發(fā)想念親孫趙王。趙王入京日,官家前夜一夜不曾合眼,次日眼睛都腫了,見著了趙王連座兒也坐不住了,徑往下去抱著孫兒。 趙王妃也不是個蠢笨女人,曉得兩宮恨極自己兒子,輕不yù兒子回京,無奈官家之意堅決,只得隨子而來。卻教兒子親近官家,休與旁人往來。是以趙王雖害怕,卻也緊貼著官家。 官家老懷大慰,攜趙王同食同宿,朝廷上下頗有非議之聲。兩宮更是氣惱!趙隱王滅了齊、魯二王滿門,如今趙王竟成了香饃饃!當(dāng)下慈宮授意,言趙王乃是藩王,不得久居宮中,請發(fā)往宮外居住。群臣為國本計,亦響應(yīng)。官家氣不得,一時暈眩,自臺階上失足落下,當(dāng)時便昏死過去。 醒來便不能起g理事,趙王更叫移往先前趙王府內(nèi)居住,派禁軍看守。官家臥g旬月,九哥衣不解帶來侍疾,終無力回天。官家臨終,上自慈宮,下至九哥、玉姐、章哥皆候于g前。九哥憐官家凄涼,授意宣趙王入宮。官家睜開眼睛目視九哥,頗有感激之色。慈宮卻使一眼色下去,那宮使磨蹭拖延,足有一個時辰,方將趙王領(lǐng)來。 玉姐心中暗自警惕,真?zhèn)€怕這官家臨終又想起將江山傳與親孫,介時東宮便要尷尬了。她有法兒對付:慈宮第一個便要不答應(yīng),中宮亦然。她只消將亂命的說法兒散布出去,自有人跳將出來發(fā)作。朝臣原是攔著趙王即位的,難道不怕他登基后清算?玉姐心內(nèi)勝算極大。 一拖二拖,官家竟等著了趙王入宮,趙王跪于g前,官家便拉著他的手兒閉上了眼睛。 第115章 艱難 這世上人多如恒河沙數(shù)。 有些個人,一輩子埋頭苦gān、敦親睦鄰、孝上撫下,到死也不過于自家族譜上填個名字、墓碑上刻個名諱、戶部籍冊上留個名兒,這樣的人是再多不過了。運氣略差些兒的,族也不是大族、家也不是富戶,許連族譜都也無,待戶部一、二十年換一回籍冊,便連個名兒也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