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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攜了章哥之手,父子兩個并不曾著禮服,各衣常服。諸人看著官家攜著太子之手,父子兩個親密無間,心里不免堅定許多。 父子兩個先往梁宿家去,自梁宿休致以來,梁府門前便不似先時熱鬧,卻又因他頗得官家常識,也不致門可羅雀。及聽著官家要親來,縱是梁府上下,也有些驚喜。家下仆役忙似陀螺,將里里外外展抹gān凈。老夫人坐鎮(zhèn)內(nèi)宅,與家內(nèi)凡有誥命之女眷皆按品大妝,待見圣駕。梁宿各與兒孫于前接駕。 九哥受禮畢,卻不先與梁宿言事,先要見老夫人,梁老夫人年高,兒媳伴著見駕,九哥命章哥道:你去扶老夫人起來。梁老夫人與梁夫人兩個都有些無措,梁宿道:這如何使得?章哥轉(zhuǎn)頭兒看著父親。 九哥道:老夫人教導(dǎo)出梁相公,是國家功臣哩。章哥今年八歲,正在伶俐年紀(jì),聽此一言,便兩三步上前來,挽著老夫人的胳膊便要扶她起來。梁老夫人如何敢使力在他身上,倒將大半力道放在兒媳手上,口里直說:罪過。章哥笑言:若有個良相是罪過,我爹還盼著這罪過多些兒哩。 叫九哥瞪了一眼,一吐舌尖兒,低下頭去。梁老夫人瞧見了,不覺莞爾,連梁宿也失笑。九哥復(fù)言梁老夫人之賢,且說:非老夫人,無有相公。又說梁夫人亦是賢良之人。兩人連說不敢,九哥卻才道:皇后聽著我要過來,原說先前也曾拜訪過,亦想過來。只是如今國家多事,她再一來,動靜未免太大,太皇太后身子又不大好,她亦須侍奉,這才不曾來。待明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海清河晏,我們還要來叨擾的。 梁氏一門皆喜。梁老夫人知九哥此來,未必只為說這些個話,內(nèi)里深意她也能猜著些許,便說:老婦人一家,靜候佳音。梁宿附言道:君無戲言,官家這般說,明年必政治清明,臣倒要尋幾個好廚子,做些合娘娘口味的飯菜了。 九哥笑道:我與她說,她必歡喜的。 兩人不曾說甚謠言災(zāi)qíng,只說些舊誼,不多時,梁府之人來請示,宴已設(shè)下,是否開席?九哥因戲言:恐叫老相公破費了,下回再來,只與我家常飯菜吃就是了。我在宮里,也不講究排場的,吃進(jìn)肚里才是實惠哩。 梁老夫人聽著,心里暗暗點頭,暗道:這才是持國持家的道理。章哥拽著梁老夫人袖子,步兒緩緩,卻時不時將頭兒偏過去聽幾句兒,十分機敏可愛。梁夫人也放緩步子,與他一道慢慢走,并不打擾他聽這君臣對答。 過幾日,九哥又往石渠書院里去。蘇正乃在書院,書院也是灑掃一新,卻并不曾亂了秩序,該上課的還是上課,該背書的許心頭有些兒亂背得卻并不快了。 這書院與帝后淵源甚深,九哥下了輿車,伸手兒將章哥抱了下來,拉著他的手兒,指著書院道:這還是你娘與建的哩,你要多親近。 書院里,文歡亦在,見著九哥不免有些赧然。九哥卻又大度起來,道:君子不器。與蘇正又是另一番說辭:國家多事,不敢懈怠,今災(zāi)qíng好轉(zhuǎn),方得閑出來走上一走。天子豈可深居九重只管垂拱?也當(dāng)體察民心哩。今日松快一日,回去又有得事忙。 蘇正想九哥這幾年過得委實艱難,便點頭道:社稷賴明君,官家多保重。又比出例子來勸九哥毋以謠言為意,文歡聽著蘇正這般直白,一嘆其與帝后果然是親近,這般事qíng不拐彎兒都能說,二也是服其見識。蘇正比出來的正是唐太宗說過的話兒,唐太宗曾云,隋之亡悉歸罪于煬帝并不全對,蓋文帝之時已有積弊。 是以蘇正道:官家正在除弊之時,自然要艱難。只消不令弊病累積,官家斷然無事。夏gān旱,秋日收成便不好,難道是秋天的過錯? 一席話說兒說得九哥心里大為熨貼,又推九哥道:此間內(nèi)外皆學(xué)子,你在宮里也讀書,周圍多是臣下,人或捧你、或畏你、或讓你,未必不如你。此間皆是士人,士人最重風(fēng)骨,你與他們說話去,看看你究竟如不如人。文歡忙起身道:臣奉太子過去。此時學(xué)生雖不少,也有參差。 此后數(shù)日,九哥父子或往太學(xué)、或往寺廟道觀、或往國子監(jiān)、或訪老臣、或探望諸公主。 以梁宿為首,許多老臣原便約束家人不許信謠傳謠,如今更直與門生故吏、姻親舊僚說,非官家無以安天下。蘇正之言論也傳揚開來,更有許多太學(xué)生等,見官家父子平易近人,又不無知,反說造謠之人于國難之事擾亂人心其心可誅。一時京中眾說紛紜,卻總算不似先前那般越來越多的人質(zhì)疑帝后。 當(dāng)此之時,北方卻又傳來壞消息。 有地方因官員犟不過豪qiáng顏面,且聽信蝗蟲亦可充饑,短少災(zāi)民些許米糧也不至餓出人命。勻出了糧來與依附豪qiáng之佃農(nóng),使災(zāi)民受了些饑,連拿了蝗蟲來也換不出足數(shù)的米,待曉得是運往豪qiáng莊田內(nèi),便聚起來要均貧富。 消息傳來,滿朝嘩然。 第147章 前程 李長澤接著消息便頭痛yù裂,急報重如千鈞,深恨自己為何不早早休致,以致如今騎虎難下。李長澤熟讀史書,明白這時節(jié)最是要緊,有災(zāi)必有難民,有流民一個處置不當(dāng),自然會成為流寇。若不及時撲滅,便是烽火連天、民不聊生,江山也要坐不穩(wěn)哩。從不曾聽說哪朝哪代,有半壁江山都鬧亂民的還能綿延不絕的。 李長澤不敢耽誤,約了同僚,一同去奏與九哥。 九哥正心qíng好,近來連京中謠言都平息了許多,北方災(zāi)相已成,艱難時候已過了,只好等著老天垂憐下場雨來,澆透了地,明年便有收成了。若老天不垂憐,九哥也是沒個法子的,只好求而又求至多不過如此。事已至此,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是以九哥也看得開了。 此時已是后半晌了,九哥猶翻弄著各地奏報,南方多是喜報,北方也無甚噩耗。九哥頗牽心南方收成與商稅,北方這二年是指望不上了,國庫還是要看著南方。 聽說李長澤求見,九哥猶面帶笑容,道:宣。及看著李長澤那臉兒,九哥心里便咯噔一聲兒。李長澤眼下這面色,是近年來九哥最常見的,眉角、眼角、嘴角兒悉耷拉了起來,活脫脫一個苦字。九哥看著他這張臉兒,便想起烏鴉來,心里猜著這又是甚壞消息。 九哥猜了許多種壞事,李長澤偏挑了最壞的一種來說:北方民變。 九哥抽氣道:怎會如此?災(zāi)最重的時候尚且安份,怎地眼下吃飽穿暖了,反倒起變故了? 李長澤道:正是因著吃不飽,才鬧事的哩!一長一短將事說了。 九哥越聽,臉色便越難看。拍案而起,道:糊涂!無能!昏聵!無恥!為富不仁!損公肥私!沒個擔(dān)當(dāng)!慷朝廷之慨,好大的膽子! 李長澤口里發(fā)苦,道:蝗蟲已叫吃了許多,人又不能單靠吃它過活,一旦缺了米,那地界兒如今連棵野糙都難尋覓,只好挨餓。他心里極不愿與豪qiáng起沖突,這個尋著縣令促其放糧與佃戶的大臉豪qiáng,一個是漁陽侯的族叔、一個是太府寺卿的親弟。此等豪qiáng,北方不知凡幾,如何能動得? 丁瑋道:事已至此,請官家速定下章程,早將此事掐滅。臣恐拖延日久,便要蔓延了。 九哥恨聲道:有甚章程?我只恨世無qiáng項令!限其田、抄其家,看他們只憑那些個限田可能有這些家私?皆是吸著民脂民膏而來!皆是蠶食國家血ròu而來!都是打我錢袋里拿的錢糧!我恨不能誅此獠! 靳敏慌忙擺手,語無倫次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也有好人的!他們殺不得!官家言重了! 李長澤等心內(nèi)也是震怒,暗罵這惹禍的人太蠢!抑兼并之事,諸人皆知不好做得太過,縱是朱震也只要這些人休再兼并,bī得民人流離失所。政事堂心里,朝廷既又尋著了新財路,何必與這些豪qiáng為難?只要豪qiáng克制些,休似官家所言田連州縣,勢凌官府,只知豪qiáng,不知官家也便算完。誰個想朝廷不惹他們,他們先來招惹朝廷! 這么些年,他們自朝廷手里蠶食了多少土地人口?稅賦悉歸了他們,猶不知足?驅(qū)使佃戶這些年,佃戶受災(zāi),你便開倉放糧又能如何?諸相已明豪qiáng之惡,于國家之害,反覺當(dāng)抑豪qiáng,卻又不能慫恿九哥眼下妄動。 李長澤道:當(dāng)務(wù)之急是平亂,他事可徐徐圖之。 九哥qiáng壓下火氣,道:災(zāi)民原可憫,只誅首惡。御史與太學(xué)生都是耳聾眼瞎的么?竟攔不住有人為非作歹! 李長澤等人由著他大罵一回出氣,才說了應(yīng)對:當(dāng)黜縣令,押解回京審判。單憑幾個御史并些個太學(xué)生,恐彈壓不住局勢,當(dāng)擇重臣往北地安撫。整軍,備彈壓。 九哥道:當(dāng)遣何人? 朱震便出列請命,九哥以其年高,不想叫他再奔波,李長澤也是這個意思。便說:京中事頗繁劇,正是用人之時。宰相不可輕易離京,還是令年輕人跑一回罷。九哥點頭道:正是。如今多事,政事堂哪里走得開人呢?先命戶部點點糧糙罷。這等大事,也須周知眾臣,好叫他們曉得利害!各約束親戚!明日早朝再議。 雖說九哥與諸相說了明日早朝再議,這北方民變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京中權(quán)貴多是北人,于北方這事格外上心。政事堂明日公布,已有好些個人或自漁陽侯處、或自太府寺卿處、或是自家留于北方親眷處得到消息,不免都有些個擔(dān)心。旱qíng蝗災(zāi)不過一時,若是亂民成事,這些個人家業(yè)大半在北方,便是要斷他們根基了。是以無不串連密議、翹首以盼,只盼著朝廷拿出魄力來,恨不得朝廷連夜出兵,明早便得著亂事平息的消息。 次日早朝,諸臣心里各有打算。 于有些個人來說,漁陽侯與太府寺卿的親戚是與他們提了個醒兒,往后行事須收斂,休損了國家。于另些個人來說,此事亦是提了個醒了兒,官家要對兼并下手,吃下肚的不想吐出來,子孫愈多想要不因分家而令子孫受窮、yù多弄些田產(chǎn),須有個對策才好!有心想自己親去,也好看顧自家親族些兒,又恐生起變亂來,自己一斯文人,叫bào民活吃了。 使眼睛脧著同朝立班的人,琢磨著究竟派誰個去,能護得他的家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