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又有個(gè)皇后在，與皇太后更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淑太妃卻不能坐山觀虎斗?；侍螵q可，皇后卻不是個(gè)善茬兒，想不出力便占她的便宜，只怕她先要翻臉了。淑太妃只得將心一橫，無端生出一般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玉姐亦想著，恐皇太后要發(fā)難。她算幼家里尚算和睦，卻也于市井里聽著許多多年媳婦熬成婆的俚語?？v有個(gè)再寬容的婆婆，做媳婦的也免不了立個(gè)規(guī)矩，積幾十年下來，一朝婆婆死了，靈堂上灑淚，被窩兒里偷笑，這般故事她聽的非止一個(gè)。皇太后被壓制的日子更長，心里怨氣更大，不定要生出甚事來哩。

    思及此，玉姐即命朵兒去宣了宮正來。這宮正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自太皇太后時(shí)起，便入了宮，后經(jīng)太皇太后常識(shí)，越過了皇太后叫她做了宮正，單管宮中刑罰。積威之下，宮人宦官多半怕她，她于這宮內(nèi)門道兒也頗清楚。玉姐遷入崇慶殿，便使碧桃、青柳兩個(gè)拜了她做師傅，送去教導(dǎo)。

    宮正是太皇太后舊人，太皇太后病重之時(shí)起，她便心有不安，恐自己這宮正也做到頭兒來。她與那些個(gè)覺著倦了的人不同，只想一朝離宮，只怕來看她的人也無一個(gè)，恁般冷清，如何受得了？聽著宣她，卻疑惑：縱要我騰地兒，皇后也不是這般沒成算、眼皮子淺的人，何至于太皇太后一去便要我也走？

    玉姐卻不是叫她騰出地兒來與碧桃或青柳，反殷殷囑咐：你是故去娘娘留下的老人兒，為人持重，娘娘去了，你要節(jié)哀，我還有事要jiāo與你呢，少不得要叫你多累上二年。

    宮正心頭一松，拜伏道：只要娘娘用得著老奴，老奴無所不從。

    玉姐使一眼色，朵兒便上前親扶起了她，說：您老坐來。玉姐道：也不去捧茶來。朵兒又捧茶，宮正不敢端坐受了，也是雙手接了，謝了茶，呷一口，便問玉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玉姐道：娘娘故去，天下同悲，說便試淚，宮正也跟著哭兩聲兒，滿宮里都是哭聲，玉姐哭了幾聲，才續(xù)道，你我都想娘娘走得安心，后事辦得順暢。如今宮里事多，你要多看著些兒，但有亂人亂事，都要掐滅了。免得攪了娘娘的后事，也是大家的罪過了。

    宮正在這宮里幾十年，還有甚聽不懂的？皇后這是防著皇太后發(fā)難哩，想這皇后比皇太后聰明果決百倍，尋常不至吃虧，有虧事，也是在宮里時(shí)日尚淺，恐皇太后幾十年經(jīng)營，有個(gè)殺手锏。想明此節(jié)，宮正便道：兩位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肝腦涂地也不敢辜負(fù)。

    玉姐淺淺一笑，暗想，不換她是做對(duì)了，道：你還須與我往慈壽殿去走一遭，好與你正一正名兒，免得有再來啰嗦惹人生氣。她兩個(gè)穿了孝衣往慈壽殿里去。

    淑太妃迎了出來便道：娘娘可來了，崇慶殿離這里遠(yuǎn)，一路走來汗都出來了。玉姐眼角兒看著皇太后一張臉yīn陽怪氣，便知淑太妃這是為她圓話兒。立時(shí)掛下兩行淚來：娘娘怎么就去了呢？～～～～

    她一哭，滿殿人跟著哭?；侍罄渎暤溃簺]用的東西，就知道哭！一面指揮，還不快將這里收拾了？！玉姐試淚道：您是娘娘親兒媳婦兒，親婆婆的喪事，哪有我們?cè)劫薮挼哪?？您?jīng)的事兒多，我們只一旁看著學(xué)著罷了。

    若非太皇太后是她親姑母，淑太妃傷心太過，聽著這兩位jiāo鋒，幾能笑出聲兒來。果然這皇后與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后也一絲兒也不肯讓著這婆婆。

    宮正哭一回：好狠心的娘娘，怎就這般走了。便朝玉姐要辭了這宮正之職，皇太后一時(shí)發(fā)怔，她識(shí)得這宮正，是個(gè)死也不會(huì)離了熱鬧的人，怎要走？玉姐已搶先道：外頭還講個(gè)三年不改父道哩，娘娘一去，我便換了她的老人兒，哪有這般道理？豈非不孝？你且留下。宮正哽咽想推辭。

    皇太后想要說話，玉姐已說：我既為官家之妻，合該掌這宮里事，你是我家人，聽我。宮正也不敢再推辭，免與皇太后話柄，順坡兒下驢，接了玉姐的吩咐。她兩個(gè)演戲，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看得熱鬧，皇太后白白看著玉姐將宮正又留了下來，心道：你便得意這二日罷！一甩袖兒，沉下臉兒來要擺布這喪事。

    玉姐與淑太妃兩個(gè)只管冷眼看著，淑太妃越看越怒，玉姐越看越瞧不起這皇太后。人才將去，尸身還未涼透里，除非不敢作踐遺體，皇太后將太皇太后素日里喜歡的都命撤了去。連同皇太后生前養(yǎng)的花兒、喂的鳥兒都不曾放過，花兒也掐了、鳥兒也捂死了，都說不忍心看要與太皇太后帶走。

    玉姐心道，能帶走陪著也算好了，只怕不曉得你要扔到哪里去了。王氏也是一般想法兒，看一看玉姐，心道，過一時(shí)我便說與她。

    宮正這里，出了慈壽便將宮內(nèi)整頓，她原是掌這個(gè)的，以太皇太后喪事不得出紕漏為由，管得更嚴(yán)，人也不以為異卻尋不著甚異常來。

    監(jiān)正想的原也不錯(cuò)：天下多是人云亦云之輩，小人尤其如此，哪里懂甚是非？只消一覺醒來依舊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兒住、有被兒蓋，又有個(gè)甚區(qū)別？所謂擒賊先擒王，只消拿捏住了上頭，下頭便是蒙了眼睛的叫驢，只會(huì)跟著走！再?zèng)]一個(gè)地方兒，比太皇太后堂靈上人齊全了。他說這齊全，非止宗室權(quán)貴等，更是皇帝一家。yù將官家一家一網(wǎng)打盡，這是個(gè)再好不過的機(jī)會(huì)。不須太多人，便能成事。

    因九哥與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兒，都須與九哥往前哭靈，留于后者唯玉姐一人。這一家僅此五人，皇太后以幾有力宮女宦官便能將玉姐拿下，多拿上舊仇人淑太妃與孝愍太子妃也不費(fèi)事。事起倉促，幾人皆弱質(zhì)女流，縱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來？

    皇太后想得極好，暗里看了一、二日，見玉姐等人所攜之宮女、宦官并不多，便要發(fā)動(dòng)。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萬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時(shí)哭靈的鐘聲一響，皇太后就于靈前喝斥她：無禮、粗鄙，德不堪為中宮。命將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瘋了？！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來尊卑有別，誰個(gè)與你的本事敢這般與我說話？！

    玉姐心思電轉(zhuǎn)，以皇太后雖然蠢而刻薄，卻斷不至于瘋癲，指斥自己、又羞rǔ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輩份，而是另有所恃。無論如何，若叫她再發(fā)號(hào)施令下去，事態(tài)便要更糟。須早做決斷，所謂擒賊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態(tài)便能平息大半。

    當(dāng)即猱身撲上！口里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贅飾物便都去了，玉姐并非尋常弱質(zhì)閨秀，她離皇太后頗近，不等宮女宦官擁上來，便撲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兒都看直了，先前慈壽殿與東宮不好時(shí)，也曾取笑東宮里連太子妃都是個(gè)練家子的粗人，此時(shí)這粗人卻頂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小腹便來了一下子！她身形擋著，沒幾個(gè)人瞧見，她撲上來并非想抱著皇太后的腳求饒，乃是以手肘猛擊皇太后小腹?；侍筇鄣脺喩砝浜顾さ乖诘?，腰也直不起來，四肢一絲力氣也無，叫不出一聲兒來。淑太妃與王氏離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兒來，王氏一聲兒短促的驚叫只叫出半聲兒，便自已捂住了嘴。心頭一陣快意！

    殿里原有許多內(nèi)外命婦哭靈，先見皇太后說了瘋話，再見皇后去撲皇太后，次后皇太后便一語不發(fā)，都看得呆了。一時(shí)間殿里鴉雀無聲。

    玉姐這才慢條斯理整整衣裳，將皇太后采將起來。她習(xí)些花拳繡腳，皆是洪謙這街頭與人毆斗的痞子教的，沒個(gè)章法，卻有狠勁兒，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兒招呼。洪謙曾說：人若疼得極了，是一絲力氣也無的，與死人沒個(gè)兩樣兒，由你宰割。

    殿內(nèi)眾人再想不到她會(huì)親自動(dòng)手?；侍蠖冀谢屎竽孟铝耍屎蟀阎侍笫直郏侍髵暌膊粧暌幌?，旁人還有甚可說的？忽聽得一陣聲響，卻是朵兒攔著要朝玉姐動(dòng)手的一個(gè)宮女，將人頭發(fā)也抓下一大把來，臉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個(gè)。

    王氏即怒喝：還敢冒犯皇后！去傳宮正來！各命其宮女、宦官維持秩序。殿里這才有許多女人尖叫出聲兒。內(nèi)里還有聲音說：反啦反啦！敢打一語未畢，已叫秀英揪打了起來。

    一時(shí)混亂了起來，玉姐大喝道：亂動(dòng)者斬！宮正亦來，她原就緊盯著這處，真?zhèn)€隨叫隨到，帶著有力宦官，將皇太后諸宮婢、宦官，并趁亂嚎叫之命婦看管起來。玉姐左手掐著皇太后左臂，右手置于皇太后頸后，遠(yuǎn)看似是扶持狀，卻命宮正道：怕有人要謀反！將他們捆起來！帶往前頭去與官家會(huì)合！

    諸婦人都驚惶，秀英與申氏亦在其間，秀英還好些，申氏已是嚇著了。

    玉姐命朵兒來攙著皇太后，自卻踱至靈前，凈手上香，轉(zhuǎn)身看著諸人道：我是祭過天地太廟的皇后，縱要廢我，也須官家再稟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婦人言便要廢棄中宮？無故代官家行事，是連官家也不放在眼里！不是她瘋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恐是要反！觀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毀之殆盡！后宮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與我前頭去！

    諸人尚在猶疑，陳三姐已到，見此qíng況，長舒一口氣，哭道：燕王勾結(jié)陳文、陳奇等謀逆，官家命大哥救駕，已去調(diào)禁軍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漸去。諸婦人愚笨的有，聰明的也不少，聽著陳奇、陳文名字，再看著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頭發(fā)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與她攏頭發(fā)哩。

    玉姐道：你很好，過來坐。即命宮正將燕王家女眷拿下。宮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連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來，拉著侄女兒的手兒撫慰。王氏卻說：娘娘，眼下如何舉措，還請(qǐng)娘娘發(fā)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淚道：娘娘靈前，還能做甚？舉哀罷！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當(dāng)下亂烘烘一齊哭，只待禁軍到來，稱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陳樞使之調(diào)撥，來護(hù)駕的，人在殿外，并不敢入內(nèi)。

    玉姐這才道：傳輿車來，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頭去。皇太后是先帝遺孀，恐前頭發(fā)難的人拿她做招牌，將她與諸人一股腦兒帶將過去，也是與九哥壯聲勢。

    禁軍便看著皇太后話兒也說不出來，叫兩個(gè)宮女?dāng)v著，又有許多宮女、宦官叫捆著，一個(gè)字兒也不敢多說，低頭行禮，奉著兩宮車駕往大慶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