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初到西疆的那些年里,他酗酒,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 母親的無辜慘死、痛失所愛的一片空白直接把他壓垮,他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如果不是自小就不屑于那些因為一點挫折就輕生的懦夫,而他怕自己成為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說不定他也會就此走上不歸路,一了百了。 所以他每一次上戰(zhàn)場都是抱著無所畏懼的心態(tài),死了就死了,這也算是死得其所,而不算是輕生的懦夫了。 只可惜上天似乎格外眷顧他,那么多次和死亡擦肩而過的經歷也沒能帶走他,反而給了他顯赫的戰(zhàn)功,和一身難看的傷疤。 后來呢? 后來有一天,當他又一次抱著同歸于盡的英勇無畏從戰(zhàn)場上歸來時,卻連翻身下馬都是摔下來的。 他的將軍府里奔出來一個女子,那樣驚慌失措地抱著他,也不顧渾身的衣裳都被他身上的血污弄臟,只是一個勁地問他,“你還好嗎?還能撐下去嗎?” 然后回頭慌張地喊著,“來人!快來人!大夫呢?快去找大夫!” 那是先皇賜下的一樁婚事,她的名字叫陸雅玉,人如其名,優(yōu)雅溫婉,氣質如玉。 他從沒碰過她,也幾乎沒與她說過多少話,從她進府的那天起,他就告訴她,他已經是個半死人了,哪怕活著,心也死了。而這是皇帝賜的婚事,他們誰都拒絕不了,他注定只能負了她。 可是他也灑脫地對她說,“若是你愿意在這里住著,當一個錦衣玉食的將軍夫人,那便住著,府里的一切你都有權利管。而若是有朝一日你找到了心上人,不想在這里住下去了,那便跟我說一句,然后帶著你需要的一切離開就好?!?/br> 三年來,她和他一直相敬如賓,在外人眼里琴瑟和鳴、幸福美滿。 他不曾逾越過半步,而她亦始終溫和美麗,像一個真正的將軍夫人。 那日他跌下馬來,渾身的傷口都在往外汩汩冒血,他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忽然笑著對她說,“原來你也有這樣的一面。” 不再溫和,不再沉靜,不再永遠高貴典雅,而是染上血污、花容失色地叫人找大夫來救她。 那天起,兩人的關系有了新的轉折點。 陸雅玉是小官小戶人家的女兒,能嫁入將軍府對她的知縣父親來說簡直是這夢里才會有的事,而父親因為她的婚事得到了很大好處,從此官運亨通。 她告訴卓定安,她約莫這輩子都只能當個有名無實的將軍夫人了,因為若是她與他和離、又或者他把她休掉,那估計她那得意洋洋的父親會立馬被一群識時務的官員給踩下來,再無出頭之日。 再后來,卓定安終于慢慢地平靜下來,走出了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 他和陸雅玉有了更多的交集,偶爾一同讀書寫字,偶爾一同散步談天,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越來越親密。 可他們都知道,若是一開始就少了點激情,這種感情也就不是愛情了。 也好,沒有愛情,一直這樣平和親密地相處下去又有什么不好? 若是真有朝一日,她愛上了誰,他也就笑著祝福他們,就像祝福老朋友。 這樣多好。 卓定安的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過有些事情,可是他知道,世事總是不如意,放不下便讓它好好待在那兒,日子總要過下去。 他是如此坦誠地對待雅玉,而雅玉也全然理解他,這樣一對夫妻自然也有感情,只是這感情一開始就更像是種親情。 往事白駒過隙般在腦中浮現,他覺得像是做了個很長的夢,以至于抬頭看見前方那個定定地望著他的女子時,仍舊以為是夢境未散。 他笑出了聲,“這未免也太過真實?!?/br>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這個夢境一直沒有散去,他就這樣看著那個人,卻驚覺哪里不對。 若這是夢境,為何她會老去? 三十多歲的婦人,眉眼雖然美麗,但卻不似從前那般青澀……而她看他的眼神,也絕非從前他接觸過的,帶著怨,帶著恨,帶著淚,帶著痛。 他竟然在這里遇見了顧歡陽! 第054章.歸去 第五十四章 卓定安倏地僵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他怎么也沒有料到會在這里碰見長公主,因為十五年未曾相見,他一直以為今生今世也許都不會再看見她。 這些年來他很少夢見她。 起初是因為太過想念而不斷夢見,后來是因為太過想念而不敢夢見,到最后竟然不知為何再也夢不見。 而如今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和記憶里那個神采飛揚地說要嫁給他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可最終他望著她,卻意識到這早已不是他的小姑娘。 從他離開皇宮前往西疆那天起,她就已經嫁作他人婦。 長公主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似是費了好大力氣才忍住胸口膨脹到發(fā)疼的情感,聲音顫抖地叫了一句,“卓定安?” 他瞬間明白了她的心思,她也和他一樣以為這是一場夢……不敢相信,卻又忍不住想要確定。 他很艱難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朝她點了點頭,晦澀地說了一聲,“微臣參見長公主殿下?!?/br> 微臣。 長公主。 這樣的稱呼令她禁不住晃了晃,渾身發(fā)涼。 多么遙遠的距離。 初相見時,他也是這樣稱呼她,而今闊別重逢,他們終于回到了起點,就好像那些過往通通是場夢,十五年過去,煙消云散。 她明明給了他那封信!她明明告訴了他自己這些年來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又是如何在對他的放不下和對現實的絕望中掙扎,他卻恪守君臣之禮,只肯叫她一句長公主殿下?! 她忽然伸出手來問他,“信呢?” 卓定安似是詫異地抬起頭來望著她,“信?公主說的是什么信?” 她一愣,“秦殊……沒有給你那封信?” 卓定安茫然地搖搖頭,“我在前線抗敵,駙馬爺在城內駐守,大軍回京以前,微臣并未與駙馬爺交談過,自然也不曾給過微臣什么信了……怎么,公主有信要交給微臣?” 長公主看著他這般自然的神色,進退有度、禮儀俱全,又聽他用這樣稀疏平常的語氣問自己難道有信要交給他,只覺得一顆心瞬間墜入冰窖。 他怎么會這樣對她? 在她一心以為他也會和自己一樣十五年來都活在痛苦與思念中時,他卻并未和她想象中一樣,反而在重逢之時面色如常,像是真的只是在面對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 他覺得她會有信給他是件很奇怪的事? 是了,她已嫁為人婦,他也有了如花美眷,難道兩人還有必要一敘舊情么? 此時此刻,秦殊有沒有把那封信交到他手上似乎都不再重要。 長公主的眼睛里慢慢蒙上一層水霧,卻死死地盯著卓定安,眨也不眨地問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告訴我,我是誰?” 卓定安垂眸看著地面,維持著方才的模樣,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長公主殿下。” 一模一樣的稱呼,連語氣都是一樣的尊敬疏離。 他叫她長公主殿下,再也不是從前的歡陽。 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指著卓定安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好!好你個懷遠大將軍!你說的沒錯,本宮是長公主,而你自然該叫本宮一句殿下!今日能在此處遇見將軍,本宮自然是十分開心的,畢竟將軍戰(zhàn)功顯赫,如今又被擢升為一品大將軍,本宮竟然三生有幸能在有生之年親眼見你一面,實在是難得,難得!” 她這么瘋瘋傻傻地說了一通,然后忽然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走了。 轉身的瞬間,她終于眨了眼,于是眼淚猛地斷了線,再也停不下來。 她走得極為辛苦,步履艱難,如臨深淵。 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卓定安的拳頭捏得死死的,指節(jié)都已經泛白。 看著那個清瘦的背影搖搖晃晃地離去,他要費盡全身力氣才能制止自己沖上前去把她抱入懷里,而衣襟里貼近胸口那個地方,有一封被他小心翼翼折起來的信,染了他的體溫,就好像這樣便能融入他的骨血。 她已是有夫之婦,是全天下的長公主,哪怕駙馬對她不好,那也是她的家事。 而他是戰(zhàn)功顯赫的懷遠大將軍,也是雅玉的丈夫,就算沒有夫妻之實,始終難以逾越這個名義上的束縛。 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人生,注定再也沒有相聚之日。 ***** 翌日的早朝之上,顧祁終于做出了對定國公的決定。 忽生急病實乃人之常情,并非人的意志可以控制的事情,而定國公在生病之前,對西疆事宜盡心盡力,足以見其忠君職守的決心。 然其做事不夠仔細,缺乏防備心,竟誤食毒菇,延誤軍情,幸而恭親王等人及時趕到,這才沒有鑄成大錯。 最后,太子下令,要定國公在府上安心養(yǎng)病,從前所管的事務暫且由尚書令沐青卓接管,一切待到病好后再做打算。而這一次延誤軍情,對他的懲罰便是半年之內俸祿上繳國庫,且將皇帝賜給他的淮北領地收回一半。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后面這條所謂的懲罰其實壓根不痛不癢,真正的懲罰是前面那一條——轉交事務給沐青卓,這相當于是在卸趙武的權,長沐青卓的威風。 定國公受了懲罰,可沐青卓卻也不見得就有多歡喜。 若是真的論延誤軍情之罪,定國公可能連這個國公的封號都要丟掉,可如今太子也不過是卸了他的部分實權,實在是毫無誠意。 果然是血脈相連,沒辦法下狠手。 誰又知道他病好以后,太子會不會又重新把卸掉的權利歸還于他呢? 沐青卓只能告訴自己,一步一步來,總有一天趙武會被自己完完全全踩在腳下。 而朝臣們亦不難看出,雖然沐青卓如今處于上風,但定國公尚有翻身的余地,朝中局勢尚且不明,再加上又有新的勢力興起。 看來今后的好長一段日子里,朝堂上都會很熱鬧了。 西疆的事情落下帷幕,賞罰也都定下,而此時此刻,所有人似乎才想起件事情—— 太子殿下的大婚似乎也該舉行了。 太子冊妃乃國婚,自然是怎么隆重怎么來了。 顧祁先是命人送了傳書去江南的皇帝行宮,可十日之后,江南來了回音,說是找不著皇上和容皇貴妃了。 顧祁倏地從書桌后站起來,“你說什么?找不到皇上?” 那傳書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行宮里只有守宮的老嬤嬤,說是皇上和容皇貴妃已經走了好久了,早就沒在行宮里了?!?/br> 震驚之余,顧祁忙吩咐萬喜調配江南的官府人馬全力尋找皇上和容皇貴妃,同時要注意保密,不可泄露出去半點信息,以免召來有心之人。 因擔心父皇和母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這一日顧祁都寢食難安、心神不寧。 可黃昏的時候,忽然有加急傳書送來,顧祁匆匆忙忙地打開來看,先是看到了父皇的字,略微放松了些;然而看著看著,神情又冷了下來,到最后已然陰沉到了一種境界。 信是皇帝寫的,說是兩人不愿一直住在行宮,因此就在江南四處走走,權當出游。 他還說顧盼的身體一直不好,這些年來大病偶有,小病不斷,恐怕是那場天花留下的后遺癥。因此顧祁的大婚時,他們恐怕不能及時趕回來,因為擔心顧盼的身體經不住長途跋涉。 顧祁不知心頭是種什么感受。 在他一個人經歷這么多事情時,父皇和母妃似乎并沒有為他擔心過,西疆戰(zhàn)亂、朝臣逼婚,他的每一封送去江南的信都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 他甚至覺得父皇是已經忘了有自己這個兒子,他們過著他們世外桃源般的日子,而他卻一個人在皇宮里苦苦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