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洲要告辭時(shí)，陸君潛想起一事。

    “拿去吃吧。”他指了指茶桌上的四方小錦盒，正是先前阮明姝給他的。

    他一向不愛吃這些糕點(diǎn)，本欲直接說不要，但開口時(shí)想到上回?zé)o心一句話，阮明姝就能生大半天的氣，便將拒絕的話咽回肚子。

    “這是什么東東？”裴星洲說著打開盒子。

    “嘖，好精致的點(diǎn)心。哥哥哪來的，宮里給的？”他問著，突然警覺道，“驗(yàn)過毒沒？”

    陸君潛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外間云拂風(fēng)風(fēng)火火咋咋呼呼的聲音：

    “將軍！兵貴神速，屬下已經(jīng)辦妥......”

    “進(jìn)來吧?！标懢凉摲畔率种械木磔S。

    “裴少爺?！痹品鬟M(jìn)來后問了一聲。兩人很熟，因而也不講究。

    裴星洲朝她點(diǎn)點(diǎn)頭就算應(yīng)了。

    見云拂兩臂環(huán)抱著層層堆著的錦盒 ，裴星洲好奇問道：“這都是些啥?。俊?/br>
    “糕點(diǎn)是小啞巴送的，有沒有毒你回去自己驗(yàn)吧。”陸君潛并不回答，直接下了逐客令。

    “小啞巴送的？”裴星洲著實(shí)意外，他端著盒子上看下看，也沒找到什么標(biāo)志，“不會(huì)是自己做的吧？”

    “是她做的?！标懢凉撾m然回著裴星洲的話，但心思已經(jīng)放在云拂捧著的那堆東西上了。

    “送我的？”裴星洲又問。

    “對，送你的，你快回去吧?！标懢凉撓駱O了負(fù)心漢，正事一說完，就急催著趕人走。

    他的意思是：這糕點(diǎn)，現(xiàn)下他送給裴星洲了。

    裴星洲理解的卻是：小啞巴竟然用心如此，幾番周折托人將親手做的糕點(diǎn)送給他。他靠聞香氣分出口味了，都是他愛吃的。

    “都做好了？”陸君潛問云拂。

    “嗯，都做好了。兩身騎裝，兩身男裝，兩套襖裙，還有兩套頭面首飾。將軍要看看么？”云拂問。

    “不用了，送去她那。”陸君潛說。

    *

    大同那條線邊防甚嚴(yán)，從周境出去已是重重盤問，更別提入城。

    為求穩(wěn)妥，趙奚一路西行，繞開要塞，前幾天終于從一處供周遼通商的關(guān)市入了境。

    這日，他行至靈池遠(yuǎn)郊。

    時(shí)值冬月，寒風(fēng)瑟骨，路邊恰有一排小樓，皆是供商旅歇腳住宿的店鋪。

    趙奚鞭傷未愈就日夜兼程，風(fēng)餐露宿，此刻疲憊非常，便決定入店好好歇息一晚再繼續(xù)趕路。

    他翻身下馬，立刻有個(gè)十歲出頭的小孩子上前牽過韁繩。

    “喂它些好的?！壁w奚說著擲了一小塊碎銀給那小童。

    小童慌忙接著，連連道謝。

    趙奚進(jìn)了那客棧，見迎客的大門只窄窄開著一側(cè)，其余三塊門板都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豎著擋住門。

    “別是家黑店。”趙奚心道，手中劍握緊了幾分。

    進(jìn)了客棧大堂，幾十張桌子，卻只有兩位客人。左邊是一位戴著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年輕女子，右邊則坐著位劍眉星目的男子，三十左右年紀(jì)，青色勁裝，氣度不凡。

    趙奚也尋了張桌子坐下，三人互相隔得老遠(yuǎn)。

    店小二上來問趙奚吃飯還是住店，趙奚先叫他備間上房，又點(diǎn)了兩個(gè)菜一碗面。

    那店小二看著老實(shí)本分，不像有武藝的樣子，趙奚稍稍放心。

    “這兒怎么如此冷清？”小二下去前，趙奚問道。不止這家店，這一溜兒的店鋪皆是如此。

    “唉，客官你有所不知。近來西面來了股流匪，他們不敢進(jìn)城，就窩在山里，專門打劫商隊(duì)行客。上個(gè)月還跑到這里搶掠一番，擄走好幾個(gè)女子?！毙《@著氣，滿臉愁苦。

    “那你們怎么還敢開著店？”趙奚問。

    他與店小二說話間，那臨窗坐著的女子也朝這邊望了望。

    “有什么辦法呢！身家都在這兒了。這個(gè)年頭，跑了能去哪，人頭稅都交不起！好在官府偶爾也派兵卒過來巡視，那伙賊人不敢隨意冒險(xiǎn)過來。但大宗商隊(duì)是不愿打這兒過了，咱們生意也就冷清下來。要擱原先啊，您看這兒這么多張桌子，都不夠坐！”這小二說著將尺半長的抹布甩到肩上，下去備食了。

    趙奚暗暗觀察，他同小二說話時(shí)，那少女也側(cè)耳聽了許久，倒是那勁裝男子，毫不在意，不知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小二端上一盤燒雞，一碗熱湯面。

    趙奚摸了摸后背尚有些疼的傷口，舉箸夾了一塊雞rou。

    他這口rou還沒來得及咽下，正憑窗遠(yuǎn)望的少女突然起身，失色道：“糟了！他們來了！”

    “他們？”小二神情迷惑，也順著少女的方向朝外看，卻只見大道空空，遠(yuǎn)山綿綿?！芭凸僬f什么呢，他們是？”

    “流寇?！鄙倥f話間摘了兜帽，她神色雖有些惶急，聲音卻依然平靜。

    趙奚這才完全看清她的臉。是位約莫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膚色冷白，清麗非常。

    趙奚目光對上她，不由一滯，并不是因她生得好看，而是這位姑娘同他一樣，瞳色罕見，不似漢人。

    她那對眼睛，像是極深的灰中流動(dòng)著細(xì)碎的銀閃，琉璃珠兒也難作出的靈彩。

    但看她的身形五官，卻又一點(diǎn)兒胡味也沒有。遠(yuǎn)山眉，小鹿眼，眼皮上淺淺一道褶，輪廓柔和婉約。

    荒山野嶺，少女獨(dú)行，還敢嚇唬人，莫不是什么精怪化成的，趙奚不甚在意地想。

    遠(yuǎn)遠(yuǎn)坐著的大漢也繼續(xù)喝著燒酒，并不理會(huì)。

    “客官別嚇唬小的了?！蹦切《噘赓獾溃f完轉(zhuǎn)身回柜面忙活了。

    少女見沒人信她，心中又急又惱，一把抓起桌上的包裹甩到肩上，竟是要走。

    “客官怎么要走，還有道菜沒上呢！”小二急忙道。

    “上屁！命要沒了還吃呢?！迸苈暤?。

    趙奚吸溜完面條，隨意一扭頭朝窗邊望去，隨即猛然起身：

    成群的烏鴉飛鳥從林子里驚起，枯枝與青天交際的一線，彌漫著隱隱飛塵。

    “有人來了?！眳s是青衣男子先開口，他語氣凝重，向要出門躲避的少女望去，目光里多了幾分探尋和佩服。

    “附近有能藏身的地方么？”這女孩名叫牽夢，見趙奚和那漢子還能搶救一下，趕緊問他們。

    話音剛落，一道飛鏢已經(jīng)襲來。牽夢猝不及防，銀灰色的眸子陡然睜大。好在趙奚一劍挽起，將那飛鏢擊落。

    牽夢驚魂甫定地扶著胸口。

    “小妞，你很能跑??？”打先鋒的賊寇已經(jīng)跨進(jìn)門來，他們衣著各異，但胳膊上都扎條綠巾。

    “咣當(dāng)！”店小二嚇得手腳發(fā)抖，端不住托盤。

    賊首咧嘴一笑，對著店小二露出兩排黃牙。

    店小二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我和你們無冤無仇，也沒有錢，為何非要追著我不放？”牽夢苦惱道。

    “哈哈哈哈小美人，你不是會(huì)算命么？給自己算一卦不就知道嘍？”賊首說著哈哈笑起來，臉上疤痕獰動(dòng)。

    “命越算越薄，所以我從不給自己算。”牽夢語氣認(rèn)真，“但是我看你，黑氣障面，怕是命不久矣?！?/br>
    “小丫頭片子還真敢說，”疤臉罵咧著，心里卻有些瘆得慌，“回去跟我們老大說吧?！?/br>
    牽夢還要再說什么，卻問道股異味，她蹙眉搜尋，才發(fā)現(xiàn)是店小二嚇得尿了褲子。

    “......算了?！睜繅魢@了口氣，“我和你們走，放過他們吧?！?/br>
    “喲呵！有點(diǎn)意思，不愧是我們頭兒看上的?！卑棠樄笮?，“你們幾個(gè)把錢財(cái)貨物都拿出來，去外面搜個(gè)身，就可以滾了?！?/br>
    “他們都是遠(yuǎn)行人，錢財(cái)給你了，怎么上路？”牽夢皺眉問。

    三個(gè)匪徒一聽，俱笑了：“不想給？就用爺爺?shù)牡稁退麄兩下?。?/br>
    “我和你們回去，左右也是一死。既然如此，我就在這兒了斷吧，落個(gè)干凈?！睜繅粽f著，從袖子里掏出把軟劍。

    “死丫頭，你到底想怎么樣！”疤臉露了兇相，怒道。

    “我和你們走，這里的人和東西你們別碰?！睜繅裟抗廪D(zhuǎn)向他。

    疤臉想了想，這些客棧鋪?zhàn)咏兴麚屃耍蘸蟾鼪]商隊(duì)敢過來，不如留著他們，放長線釣大魚。于是收了刀：“好，就依你，走！ ”

    此時(shí)后發(fā)的山賊也到了，騎著馬繞著客棧吹嘯呼號。

    趙奚仔細(xì)聽著動(dòng)靜，估摸里里外外大概有二十個(gè)。他眉頭皺起，緊握住劍柄，心中糾結(jié)：

    他身上還有傷，虛弱得很，現(xiàn)在出手救那女孩，怕是十之八九要沒命?？墒墙兴郾牨牽粗粋€(gè)弱女子叫山賊擄去，他定然良心難安。而且這弱女子還一直顧著他們的安危，說是俠肝義膽也不為過。

    疤臉壓著牽夢出了門，命人將她用麻繩捆住，扔在馬上。

    趙奚一咬牙，對那小二道：“你快跑，有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br>
    說完寒刃出鞘，飛躍而去。

    喝酒的青衣男子面露贊許之色，不慌不急起身，負(fù)手走到門前旁觀。

    牽夢被繩子捆著，像個(gè)麻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因?yàn)閳?jiān)信自己命數(shù)未盡，她本不害怕，但不知怎的忽然心頭一亂，叫她莫名其妙。

    用綁在背后的手掐指算了算，她猛然色變，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死劫?zèng)]有，情劫倒是近了！

    *

    這伙山賊卻比趙奚想象中的好對付些。

    一番廝殺過后，他已挑開少女身上的繩子，將人護(hù)在身后，而對面山賊只剩四五個(gè)尚能站著的。

    “快滾，留你們一命?！彼麖?qiáng)撐著說，只覺眼前發(fā)黑，全身傷口撕裂般疼得難以忍受。

    “是是是，大俠饒命?！卑棠樐斜淮塘艘粍?，但傷得并不重，此刻假意求饒，轉(zhuǎn)過身時(shí)卻眼露兇光，趁趙奚松懈之際，三把飛刀齊出。

    趙奚猝不及防，堪堪用劍擋住，但也力竭于此，暈倒過去。

    “公子！”被黑暗吞噬前，他放佛聽到陌生少女焦急地叫著他，可他心里想的卻是，他還能再見到阿姝么？

    而千里之外的阮明姝，伏案描繪之時(shí)，手上一頓，筆尖的墨汁便在宣紙上點(diǎn)染一片。

    趙奚這小子怎么還不回來？

    她瞧了瞧窗外的天空，心生擔(dān)憂：若是弟弟遲遲不歸，天大地大，她們又要去何處尋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