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靜謐。

    滿堂寂寂中，說話那人掏了掏耳朵，呆呆立在原地，搖著的頭還歪在肩膀上：“什……什么？”

    喬邱也跟著一個趔趄：“老家主說……說什么？”

    同樣驚詫不已的還有喬雨，她拍案而起：“不可能！”

    喬云雙幾乎要捏碎了桌案：“爺爺，你沒看錯吧？”

    喬延榮也希望自己看錯了！

    他死死盯著這份考卷，其上的字跡飄逸如浮云出岫，像是根本連思索都無抽到斷絲一筆而就！尤其這字，灑脫利落，筆筆如峰，隱含了三分邪氣，三分傲氣，三分戾氣，一個個似要躍出紙面勢若脫韁野馬龍騰九霄！

    越是看，越是心驚！

    眉峰越皺越緊，喬延榮瞳孔連縮，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打了一輩子雁，反被雁啄瞎了眼”的恨意——觀字識人，這樣的字的主人該是什么樣子？邪肆，狂傲，狠戾，囂張……但是不論如何，絕不是她這十年來表現(xiàn)的那般無害！

    若是到了這個時候他還看不出問題，也就妄為這不敗家族的家主了！

    他霍然抬頭，對上喬青懶洋洋覷來的眸子，因?yàn)闅馀乜谶B連起伏。

    好！

    好一個喬九！

    原本一片嘩然的觀眾席，在看見這殺氣四溢的目光時，一瞬鴉雀無聲。喬延榮緊緊攫著她，那紅衣少年從答完考卷便一直窩在椅子里，手中漫不經(jīng)心把玩著一只毛筆，在小廝的扇子下愜意享受著涼風(fēng)。即便在他如此壓迫的目光之下，她始終如一，那么無辜無害慵懶悠然的回望著，望的他心頭惱恨！

    喬延榮腦中連轉(zhuǎn)，不愧為一代家主，只這片刻的功夫便從震驚中沉下心來。

    他絕不相信，一個能瞞騙他十年之久的小子，會因?yàn)橐粡埓鹁矶R失前蹄。

    那么，今日她忽然不再偽裝，是為了什么？

    蒼老的眼中迸射出灼灼精光——家主！

    他沒想到自己一個突然的決定，竟給了這小子一個一飛沖天的機(jī)會，原本他的想法是將家主的位置名正言順的傳給文武，一來打消玄云宗的忌憚，二來也在全場人見證之下讓喬伯封說不出話。這下可好，這默默潛伏了十年之久無端躥出的程咬金……喬延榮心頭大恨，臉上卻看不出分毫，連方才的震驚都消失了。

    “文武，近些時日你費(fèi)心了，能將小九教導(dǎo)的如此之好。不錯，不錯！”

    突然被表揚(yáng)了的喬文武懵了。

    其他人卻是瞬間反應(yīng)了過來，喬云雙和喬雨攥著帕子坐下去，原來是因?yàn)榇蟾?，大哥奉命去教?dǎo)那廢物醫(yī)術(shù)的事喬府的人都知曉。在這巨大的震驚之下，仿佛只有這么一個說法才算合理，即便心下依舊懷疑，她們也依舊這么堅信著。

    其他旁系子弟們齊刷刷松了口氣，若是連這廢物都不再是廢物，那么他們的驕傲從哪里去找？

    喬府中人這么安慰自己，一眾看客卻不這么認(rèn)為。

    喬文武教的，靠！忽悠鬼呢？喬文武有兩題不會，那喬九卻是滿分，難道能把徒弟教的比師父都好么？而且這喬家老大才回來喬府多點(diǎn)時間，竟能把一個廢物教導(dǎo)到這樣的地步？只看看喬文武那神色吧，低著頭紅著臉，幾次三番想要開口都在喬延榮冷冷的目光下閉上了嘴，明顯的受之有愧。

    眾人復(fù)雜無比的盯著那紅衣少年，但是想歸這么想，面子上還是要隨著的。

    大片大片的贊揚(yáng)聲落到了喬文武身上，他訥訥應(yīng)著，天知道他去了那破落小院兒幾次還都是為了無紫，連喬青到底在不在都不知道，更不用說那什么狗屁的教導(dǎo)，早忘到腦后了。這會兒瞧見喬青似笑非笑遞過來的目光，簡直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

    喬青淡淡一笑，明了地看一眼喬延榮，他正招手叫去了喬伯嵐，在他耳邊吩咐著什么，喬伯嵐神色古怪的朝她這里望了一眼，隨即點(diǎn)點(diǎn)頭去辦了。這老東西，反應(yīng)倒是快，為了不讓家主的名號光明正大的落到自己頭上，硬是把這功勞一股腦的扣到了喬文武的身上。想來后面的考核，也不會像方才那么簡單了，喬延榮既然要阻攔，就必會有所動作。

    她不解釋，也不驚懼，隨便這功勞如何，又隨便他的動作如何。

    她喬青想要這家主之位，有的是自己的能耐，可不是憑借這什么狗屁的大考由那老東西親手送過來！

    任憑喬伯嵐神色復(fù)雜的離開，她連想到底喬延榮要干什么都懶得。就在各種各樣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之時，探究，懷疑，驚詫，喬青依然淡定如初的等著，沒事兒和宮無絕互相以眼神掐架，倒也樂趣無窮。

    直到小半個時辰之后，喬伯嵐回來，朝喬延榮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才站起身宣布：“方才大家的表現(xiàn)老夫極是滿意，希望這一場也能如此。多余的話老夫便不說了，第二考，辨識！”

    咣——

    一聲鑼響，風(fēng)云暗涌的第二考，終于開始。

    ☆、第一卷 大燕篇 第四十九章 醫(yī)術(shù)天才

    第二考，辨識。

    這一考比起上一考的答卷更為直觀，每個人各會被分配一碗湯藥，或者是治病良方，或者是穿腸劇毒，需要考生憑借著對湯藥的觀察，顏色、氣味、濃稠度等來辨識出藥中成分。當(dāng)然了，如果你膽子夠大不怕被毒死，嘗一口也沒人會攔著。

    喬伯嵐帶著小廝將一碗碗湯藥送到每人的案前。

    到了最后一個喬青，他神色復(fù)雜地看她一眼，說不清是嘆息還是迷惘。

    老家主的極多做法他都不甚認(rèn)同，就比如要傳位給文武，在他看來，文武還不足以擔(dān)當(dāng)大任，即便是他的兒子。再比如他的愛女心蓉，為了喬家犧牲甚多，如今還躺在那凄冷的小院纏綿病榻。又或者眼前這喬家的廢物，他能揣測到父親的意思，卻實(shí)在是不能理解，都是喬家人，為何要如此難為這小小少年？

    小廝將湯藥擺在案桌上，喬伯嵐伸出想拍拍喬青肩頭的手收了回來，目光落在湯藥，徒留一聲輕嘆：“好自為之吧?！?/br>
    這憐憫，喬青不需要，心意她卻受了。

    湯藥冒著熱氣靜靜躺在案上，漆黑的眸子一凝，嘴角勾起抹斜斜的弧度。若說前一考對于她還是幼兒園的水準(zhǔn)，那么這碗湯藥的困難程度，連她都要擊節(jié)贊嘆！她的爺爺啊，為了不讓她如愿，真真是下了大功夫！

    她抬起頭，正對上那道蒼老又森冷的目光。

    喬延榮篤定冷笑，別過眼對著高臺道：“你們眼前的湯藥，是由大伯在百草方里隨機(jī)抽取，再任意分排給每個人的，有難有易，全靠造化了。從現(xiàn)在開始，直到午時，都是第二考的時間。誰能先辨識出湯藥中的成分，便可率先答題，午時整二考結(jié)束?！?/br>
    這一聲令下，臺上諸人紛紛端起碗來觀察著，片刻的功夫便能看出差距。有的欣喜若狂自信滿滿，有的愁眉不展嘆氣連連，有的恍然大悟慶幸聲聲，這種種神色不一而足。

    “嘿，那小子好像搞不定?。俊?/br>
    宮琳瑯倚著靠背悄聲笑道。遠(yuǎn)遠(yuǎn)地，喬青的表情不似輕松，一手支著面頰趴在桌案上，一雙眼睛半睜半閉直勾勾盯著那碗藥，竟然連聞都不去聞上一下，仿佛就這么盯啊盯，里面的藥材就能自己一個個蹦出來給她答案一樣：“這么無精打采的樣子，倒是少見?！?/br>
    宮無絕也看見了，淡淡啜了口茶：“估計是困了?！?/br>
    宮琳瑯屁股一滑，趕緊穩(wěn)住：“困了？你怎么知道？”

    宮無絕一愣，端著茶盞半天沒回神。他怎么知道？他能說自己就是這么覺得么，那又為何說的這般肯定？像是了解了那小子絕不會因?yàn)檫@等事被難住一般……他遠(yuǎn)遠(yuǎn)望過去，隨即劍眉蹙了蹙，從來這小子在他面前都是活蹦亂跳張牙舞爪的，就連安靜的時候也肯定是在為陰人做準(zhǔn)備，如今看著這種蔫不拉幾的模樣，反倒不習(xí)慣了。

    “猜的?！?/br>
    “你倒是會猜，不如你來猜猜，我現(xiàn)在正在想什么？”

    瞧著宮琳瑯滿臉的戲謔，宮無絕淡淡一眼掃過去，大燕皇帝頓時沒骨氣的仰頭望天。姑蘇讓在一邊搖頭暗笑，這個活寶，放蕩不羈，風(fēng)流灑脫，從來不怕天不怕地，唯獨(dú)對無絕打怵：“你是不是對她太自信？喬延榮現(xiàn)在是一身輕松，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宮無絕斂下眸子，喬延榮正和韓太后有一句沒一句的寒暄著，先前的震驚和擔(dān)憂在這一考開始之后全部消散，只剩下眉目間掌握一切的家主風(fēng)范。不時戚長老插進(jìn)一句諷刺，他不軟不硬的回上半句，注意力完全從考場上轉(zhuǎn)移，想是對自己的布置格外篤定。看到這副情景，他不由暗暗扯起了嘴角，不是他太自信，是喬延榮太低估那小子，估計這老東西想破了腦子都不會想到，這在他心里不過是在醫(yī)術(shù)上天賦略高之人，會有另一個讓人心驚的身份！

    兩人也想到了那個身份，對視一眼搖搖頭。

    宮琳瑯輕輕松松將看熱鬧的目光投放到其他人身上了，一邊欣賞著高臺上的千般神色，一邊嘴里還嘀嘀咕咕著：“那小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怪胎，若讓喬家這些牛氣哄哄自以為是的知道修羅鬼醫(yī)就是她，還不得齊刷刷去跳河自盡?！?/br>
    這么一說，三人都笑起來。

    他們知道的時候會不會跳河自盡，這還是后面的事，如今這高臺上就有這么四個人，同時霍然起身。

    “老家主，我有答案了！”

    異口同聲，隨即一愣看向?qū)Ψ?，暗罵怎么不早起個一時半刻，竟讓這三個把風(fēng)頭給分了去！這四人，分別是喬文武，喬云雙，喬雨，喬邱。

    喬延榮滿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還沒說話，韓太后率先笑道：“這就是喬雨吧？”

    喬雨立即上前一步，矮身福了一禮：“是，太后娘娘?！?/br>
    兩人本非第一次見面，原本喬云雙是內(nèi)定的玉王妃，對于宮玉來說，美貌侍女多如過江之鯽，到底王妃的位置給誰，還真是無所謂。喬雨鉆的就是這個空子，前日單獨(dú)進(jìn)宮和韓太后面談過一次，便將這王妃之位強(qiáng)取豪奪了來。而此時，兩個女人便像是初識一般，見禮，寒暄，互捧，韓太后越看這新媳婦，就越是滿意。

    “嗯，不錯，是個好孩子?！?/br>
    “太后娘娘謬贊了?！?/br>
    這情形，恨紅了喬云雙的一雙明眸。

    她再怎么不屑那個位置，卻也容不得別人橫插一腳！

    “七meimei，五姐本來還替你擔(dān)憂呢，沒成想這第二考你的表現(xiàn)真真讓人驚訝。我說這些時日總也瞧不見你，還以為是去干什么七拐八彎的事兒了呢，竟是瞞著五姐。原來是躲在房中下苦功夫??！不如就從你先開始說，讓咱們都瞧瞧七meimei的進(jìn)步，也算起了個好頭?！边@番話明朝暗諷，一則指責(zé)喬雨奪她妃位的小人行徑，二來將她往日的平平表現(xiàn)又提了出來。喬云雙滿目陰冷，她就不相信，這從來不論玄氣還是醫(yī)術(shù)都平庸之極的人，會突然一躍千里！

    喬雨冷覷她一眼，福身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爺爺，喬雨這碗湯藥共由八味藥草煎制而成，麻黃，芍藥，細(xì)辛，干姜，甘草炙，桂枝，半夏，五味子。”

    噗——

    喬云雙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花枝亂顫夸張之極：“七meimei，我就說怎么忽然……原來是運(yùn)氣這樣好，抽到了小青龍湯?。　?/br>
    喬雨的確是聰明人，故意遮掩了方藥的名稱不提，將八味藥草一一說出。若是不懂行的聽見，也能給忽悠忽悠，可喬云雙一提這方藥名，頓時讓人啼笑皆非起來，觀眾席上笑聲一片，說不上是羨慕她運(yùn)好，還是鄙夷她沒能耐。

    小青龍湯，便是尋常百姓都知道，是極為常用的風(fēng)寒方子。

    在喬家的醫(yī)術(shù)大考里，能隨機(jī)抽到這樣的題目，真是走了狗屎運(yùn)了。

    各種各樣的目光朝喬雨聚去，讓她捏緊了帕子，硬生生扯出個笑容：“喬雨的運(yùn)氣的確是好，可是爺爺也說了，考核中有難有易，皆是大伯隨意分配的。若是讓喬雨選，自然也希望有一道難題，能讓喬雨迎難而上……沒辦法，運(yùn)氣也是考核的一部分啊?！?/br>
    韓太后本來難看的臉色，在這未來媳婦的應(yīng)變能力之下好了少許，點(diǎn)頭贊道：“不錯，不管怎么說，這題是答對了。這一頁就揭過去吧，下一個。”

    喬云雙狠狠瞪去一眼，不甘心的一昂頭：“爺爺，云雙的這碗湯藥，內(nèi)有西河柳，荊芥穗，干葛，蟬蛻，薄荷葉，鼠粘子，知母，玄參，甘草，麥門冬，竹葉，共十一味藥材。是為竹葉柳蒡湯，主治痧疹初起，透發(fā)不出。”

    從頭到尾，說得清清楚楚。

    說完，在一片贊揚(yáng)聲中偷偷瞧著姑蘇讓，白皙的面頰飛上霞紅。

    “正看你呢！”

    姑蘇讓想當(dāng)沒看見，奈何身邊宮琳瑯百般提醒，瞪了好友一眼后，他對喬云雙遠(yuǎn)遠(yuǎn)點(diǎn)了點(diǎn)頭，翼州四大公子的溫潤教養(yǎng)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喬云雙立即咬唇臻首，白玉樣的頸子如天鵝般美好，心花怒放的沉浸在這一點(diǎn)頭中了。

    “嘖嘖，也太容易滿足了。她爹倒是有點(diǎn)能耐，當(dāng)年一舉把四公子給拉下馬，間接害了人家個家破人亡，同是兄弟，能下這種狠手……也怪不得喬延榮那老東西今天當(dāng)眾宣布家主傳位之事，多半是在防著喬伯封呢?？上藗€女兒蠢的要死，看上誰不好偏偏對你這面熱心冷的動心！”

    面熱心冷，姑蘇讓倒沒表現(xiàn)出反對。以他的家世府中這等勾心斗角之事更是多如牛毛，能風(fēng)風(fēng)光光活下來的必然不是真如表面這般，從頭到內(nèi)都溫潤儒雅：“老老實(shí)實(shí)當(dāng)你的觀眾！”

    那什么大考誰愿意看？沒見著不少人都打起了哈欠么？百無聊賴的支著腦袋：“我這不是正在觀賞‘神女有意襄王無情’的戲碼么……”

    “從現(xiàn)在開始，到二考結(jié)束，你若能不發(fā)一言，一萬兩！”

    “三萬兩！”摸著下巴討價還價。

    “兩萬兩！”

    宮琳瑯?biāo)查g兩眼放光：成交！

    宮無絕嫌棄的瞥他一眼，好歹一皇帝，怎么就偏生是這么個守財奴德行！

    幾人說說笑笑間，臺上喬文武已經(jīng)回答完畢，他分到的是一碗毒湯，較為生僻之毒，雖然名字沒說出來，但里面的毒草說的丁點(diǎn)不差。本來這辨識便是分辨藥草，所以也是滿分。喬延榮笑的合不攏嘴：“喬邱，到你了?！?/br>
    “老家主，想來這段時間過去，大家都已經(jīng)有答案了，喬邱不才，愿把這回答的時間留給其他兄弟姐妹?！?/br>
    在場的人都明白，喬邱此舉明著是發(fā)揚(yáng)精神讓其他人先說，暗了根本就是想壓軸。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的，本就搶了風(fēng)頭，待到所有人說完之后他再來一場壓軸表演，那這第二考幾乎就可以算是他的個人場了。只看他自信的望著桌案上的湯藥，眾人心里暗暗猜測，那藥必然不一般。

    喬延榮眸子暗了暗，倒也沒反對。

    一直等到日頭移到了正中，所有人都已經(jīng)回答完畢了，成績或好或差倒也都差強(qiáng)人意，畢竟是御醫(yī)世家出來的，再差也不會丟了面子。眼見著午時將至，喬邱這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站了出來。

    “老家主，諸位，我這一碗是血府逐瘀湯！”

    這話一出，喬府的人皆明白了，怪不得他一直這么個了不得的神色，這血府逐瘀湯，的確是今天所有的考核里最難的：“主活血祛瘀，行氣止痛。共有當(dāng)歸，生地，桃仁，紅花，枳殼，赤芍，柴胡，甘草，桔梗，川芎，牛膝，十一味基礎(chǔ)藥材。而這碗中還加了其他三味輔助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