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節(jié)
不一會兒,一股子惡臭鉆入鼻端。 那叫花子的影子也出現(xiàn)在一根粗壯樹干之后。依舊是那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樣子,晃晃悠悠地靠著樹干讓人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滑下去呼呼大睡。提著酒壺的手咕咚咕咚往頭上倒了一口,倒的滿頭滿臉,一縷縷的頭發(fā)和胡子拉碴全被打濕,臟兮兮的臉上被他狠狠一抹,這才勉強睜開了眼睛。 好吧,比起這出場方式,她的算是很美麗了! 喬青忍著鼻端作嘔的味道,沒表現(xiàn)出分毫的嫌棄。不過心下卻皺了皺眉,這人喝成這樣,有法談么?她這才發(fā)現(xiàn),此人并非是一身灰布麻衣,而是白色,那衣服實在是因為太過骯臟才變成了這幅模樣。視線上移,方方一落到她那被酒液沖刷地略微干凈了幾分的臉上,就愣住了。 喬青眨了眨眼。 不可置信地瞪著對面那灰白相間的五官看了又看,眉峰一絲一絲皺緊,極少的露出了一種匪夷所思之色。終于,他將記憶中曾經(jīng)見過的那人風(fēng)華和此刻比了又比,認(rèn)了又認(rèn),才將兩個字脫口而出: “是你?!” ☆、第四卷 風(fēng)云東洲 第二十九章 喬青認(rèn)出來了! 即便此刻這叫花子一樣的男人和印象中想象中的那風(fēng)華男子完全不同,然而這張臉細(xì)細(xì)辨認(rèn)下來,正是當(dāng)日壁畫上的那張面孔! ——風(fēng)玉澤! 她兩個字落下,叫花子支著樹干醉醺醺地抬起了頭:“風(fēng)……風(fēng)玉澤……真熟悉的名字……”他的話音散在風(fēng)里,帶著說不出的悲涼,忽然口齒不清地笑了起來:“多久沒人這么叫過了,叫花子、老酒鬼……我差點兒忘了,我還有這么個名字,風(fēng)玉澤……哈哈哈……” 他笑聲越來越大,帶著幾分悲哀的癲狂。 這無疑是默認(rèn)了! 喬青幾乎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即便剛才乍一看見這張熟悉的臉,都不如此刻他親口承認(rèn)來的劇烈!回想當(dāng)初那兩面墻壁,上面的男人白發(fā)披肩,麻衣木屐,那等無拘無束的灑脫,真正令人心馳神往!她甚至不止一次想過,這個男人會在東洲混成個怎樣的高度;萬年之后,會以一個什么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一萬個可能性里,獨獨沒有這一種! 他的樣貌實則只有三十歲吧,可原本那如沈天衣一般代表了天賦異稟的白發(fā),失去了光澤灰白相間地蓬在臉側(cè),乍一看去就像是個即將老去的落魄中年,這反差實在太過巨大!喬青用了良久,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你,怎么變成了這樣?又怎么會在這里?” 風(fēng)玉澤也終于笑夠了。 他抬手擦了一把笑出的眼淚,眸子里的酒意褪去了不少:“本來只是想提醒提醒同病相憐的你,沒想到,你竟認(rèn)識我?!敝劣跒楹握J(rèn)識,他沒表現(xiàn)出任何的好奇心。字里行間,意興闌珊,心灰意冷:“丫頭,你很不錯——我留下的記號那么隱晦,也被你發(fā)現(xiàn)了,還能甩下那些監(jiān)控著你的玩意兒,一路找到了這里來?!?/br> “玩意兒?”頓時抓住了他話中深意。 風(fēng)玉澤看她一眼:“你比我想象的還要精明?!?/br> 喬青沒搭腔,知道他后面必還有話。 果不其然—— 他扶著樹干搖搖晃晃地踢了一腳,把腳下的落葉掃干凈,倚著席地坐了下來。下頷朝一旁一點,示意她挨過去坐著。喬青想了想,坐去了他對面:“別誤會,為了多活兩年,我還是不靠著你了?!遍_玩笑,這可是人形移動臭氣彈,坐他旁邊兒還喘氣兒不喘了。風(fēng)玉澤也不介意,打了個酒足飯飽的哈欠,頓時臭氣四溢:“不怕我害你?” 喬青捂住鼻子:“你不會?!?/br> “剛才還說你精明,這會兒就傻了。”他正要說,莫不是以為當(dāng)日救了你,就不可能加害于你?便聽喬青先他一步,接下去道了一句:“你和他們不一樣?!?/br> “你知道?”意外道。 “你如果問的是那些人的目的,這么多日了,我自然能感覺出來?!眴糖喙创揭恍?,這笑容在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上說不出的耀眼,那是一種強大的自信和篤定:“施恩!” “好!當(dāng)浮一大白!”仰頭就又是一大口酒。 喝罷了,才精光灼灼地望著她,贊許道:“小丫頭,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想當(dāng)初,我可是過了足足有半年多的時間,才看清了這一切……”時間緩緩地過去,隨著他一會兒悶頭灌酒,一會兒娓娓道來,喬青一點一點得知了她想知道的東西…… 數(shù)千年前—— 一覺醒來,風(fēng)玉澤出現(xiàn)在了這里。 他尋思良久,完全想不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似乎生命中最后一段記憶缺失了。上一刻還處于閉關(guān)修煉中,下一刻就躺在了這陌生且可怕的地獄!接下來,他便經(jīng)歷了喬青所經(jīng)歷的一切,滿城的高手,日出而現(xiàn),日落而消,莫名的友善,包藏的禍心……他有著常人所沒有的預(yù)感,直覺告訴他,不能和這里的任何人交心! 他的選擇,和她一樣,不動聲色地默默觀看。 他看著這座城,一看就看了整整半年時間,隨著猜到的隱情越多,他心底的絕望也愈加的深。直到某一日,這里走入了一個和他相同的可憐人:“是那日的女侏儒,她一時好心隨手幫了這里一個武者的忙,從此失去了身體,永遠(yuǎn)留在了這里!” “她被奪舍了?” “差不多吧,她成為了這里的一員。而那個武者,得到了她的身體,眼睜睜從她眼前消失了。” 如風(fēng)玉澤所說,這是一種情感交易。一旦有外來之人,和這里的原住民產(chǎn)生任何的感情,不論恩義,都將從此淪落此地,成為和他們相同的玩意兒!而那個“人”,便會得到前者的身體,回到東洲大陸!當(dāng)日那女侏儒猙獰扭曲的恨意浮現(xiàn)在腦海中,讓喬青冷不丁打了一個激靈:“若我出手救了赭衣人,便會重蹈那女侏儒的覆轍?” “虧得你警醒。” 喬青出了一身冷汗:“那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數(shù)千年了,直到現(xiàn)在還是不知道么。” “……只緣身在此山中啊?!彼鲱^飲酒,倒了良久發(fā)現(xiàn)壺中空空如也。此刻天快要黑了,風(fēng)玉澤苦笑一聲,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酒沒了,我也該消失了?!辈淮龁糖囿@訝,他一股腦地解釋道:“時間不多了,我長話短說——這個地方,我稱它為鬼域,但凡神識能夠探索的地方,一花一草一人一狗都是活物,看不出任何異常,極易受到蒙騙。而跨入這里之后,你的生命力便開始流失,就如我現(xiàn)在,到底跟那些玩意兒還有什么不一樣,就連我也說不清了。” 眼見喬青眸子一閃—— 風(fēng)玉澤點點頭:“你猜的不錯,從某一天晚上,我忽然就變成了他們那個模樣,只有白日出現(xiàn)。這也是我不能直接在晚上找你,卻要繞那么大的圈子給留下信息的原因。”他說著,滿目的悲涼和苦意:“那等生命力的流失極為緩慢,察不出絲毫端倪,等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了……你不用害怕,如今我并未完全淪喪,沒有通過交易離開這里的資格,不然也不會跟你說這些?!?/br> 喬青點點頭,這話她相信。 也就是說,風(fēng)玉澤現(xiàn)在,處于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中間地帶! 她可以理解這人的自暴自棄了,當(dāng)年的一代天驕,如今卻要在已知的情況下,眼睜睜看著自己日復(fù)一日的淪為鬼畜!他沒瘋了,都算他心理素質(zhì)高!心中升起抹對這絕代高手的憐憫和悲涼,她聽風(fēng)玉澤抬頭看一眼降臨的夜幕,語速越來越快:“你心中所欲他們?nèi)贾獣裕鳛槊曰竽氵_成交易離開這里的根據(jù)!你記著——一不能跟他們產(chǎn)生任何的恩義,否則將再無回頭的可能!二不可……” “不可什么?!” 沒有人回答。 ——風(fēng)玉澤消失了。 隨著一輪明月取代了落日,天空被重重陰云遮蔽了下來,整個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在她的眼前,“噗”的一下,如泡沫一般憑空消失了!他手中空酒壺跌落地面,發(fā)出“砰”一聲響—— 饕餮嗷一下子蹦了起來:“哪兒呢,哪兒呢,誰在爆爆米花呢?” 喬青瞇著眼睛望著地面厚厚的落葉。 酒壺碎片炸開在樹影婆娑上,散落了滿地的瓷碴子,一旁樹干搖動枯枝相撞,發(fā)出喀嚓喀嚓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夜下枯林里顯得森涼而詭異。過了好半天,一邊兒饕餮總算清醒了過來,這一代兇獸的生命中貌似只有吃和睡兩件大事兒,從來到這里它就開始睡大覺了。 這貨用爪子拍著狗嘴打哈欠:“他都跟你說了什么?!?/br> …… 一人一獸邁著緩慢的步子一路回返,這林子極是偏僻,應(yīng)在整個鬼域的邊際了。喬青一路復(fù)述著,同時將得到的信息理成脈絡(luò),偶爾停頓思索,回去的時間整整用了來時的兩倍之多。待到已經(jīng)能看見主干道上那方巨大的擂臺時,天色也灰蒙蒙有了日出的跡象。 “說完了?” “嗯,你還想聽什么,我給你編一個?!?/br> 饕餮呲了呲牙表達不滿,喬青一把推遠(yuǎn)了它的腦袋:“別呲了,再呲也吐不出象牙。你想知道的他根本沒來得及說。再說了,就算他說了,我敢聽么?” “呦,還有咱喬爺不敢的?” “這個我還真不敢?!摈吟严胫赖模瑹o非是怎么從這里出去??墒侨绻L(fēng)玉澤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必不知情,否則也不會在這鬼地方被困了幾千年。同樣的,反過來他若是能說出出去的辦法,則證明此人話中有假,最起碼,他半人半鬼的身份就值得商榷了——到時候,她這人情欠下,豈不是要被永困在此?! 喬青沒解釋那么多,饕餮又問道:“話說,那人沒說完的‘二來’是什么,明天咱們再去一趟?” “他明天不會在了?!?/br> “你怎么知道?” “他是看在同病相憐的份兒上,才良心發(fā)現(xiàn)和我提了個醒,你覺得一個‘同病相憐’能值多大的情分?”喬青快步朝前走著,恐怕再過一會兒,那些東西又要出現(xiàn)了:“而且那風(fēng)玉澤的狀態(tài)很不對,他必然不認(rèn)識我,卻連問都不問一句我和他之間的瓜葛,明顯對于離開這里已經(jīng)完全絕望,外面世界的事兒連提的必要都沒有了。半人半鬼,到底是人多點兒還是鬼多點兒?” “這鬼才知道!” “那就是了,你不能拿活人的想法去衡量死人,他若突然變卦出手,咱們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喬青話音一落,猛的把步子放緩了下來。 前方不遠(yuǎn)處一道矮小的人影站在那里,歪歪斜斜地靠著擂臺前的一座空石碑上,天明時分不明朗的光線之下,那和石碑一般高的影子極易被忽略過去。待到看清了,又顯得那么突兀和詭異:“又是她……” ——是那個女侏儒! 一雙和鳳小十極為相似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喬青的臉上:“你會和我一樣的?!?/br> 她脆生生的聲音,說著這句話!若是之前喬青可能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卻是知道這話是多么的惡毒!如果風(fēng)玉澤所說都是真的,那么此刻這兩人之間的差距就顯現(xiàn)出來了。同樣的狀況,同樣莫名其妙被困在了這里,一個心中依然存善,一個卻淪喪到了這種境地。那女侏儒不斷重復(fù)著,嘴唇一張一合聲音也越來越高,最后近乎刺耳了起來! “你會和我一樣的……”七個字就像層層的波浪,順著鬼域蕭條而森冷的街道蔓延出去,響起來自四面八方的回音,在喬青耳邊不斷縈繞,就像一句怎么也甩不脫的惡毒詛咒! 忽然,聲音一頓—— 女侏儒笑了起來,蹲到了那石碑之下,抱膝而坐。這動作越發(fā)像極了鳳小十,笑的喬青渾身發(fā)毛,一邊兒饕餮滿身的小卷毛都要豎起來了。聽她以一種高深莫測的嗓音,緩慢且惡毒地道:“你今日可要小心了,唔,也許會有血光之災(zāi)哦……” “血你媽!”饕餮張嘴就罵。 它長開大嘴就想往前沖,被喬青一把拉住。這個時候四周已經(jīng)有不少人憑空顯出了人影,原本極其自然的叫賣聲聊天聲,此刻都被這邊饕餮的一聲大喝給壓了下來,眼睛里閃著詭異的光,探頭探腦地張望過來。天光大亮,那女侏儒既不動氣,也不吭聲,依舊是那么鬼氣森森地看著她們,跟天山童姥似的。 喬青拽住饕餮的尾巴:“她明顯有目的,別中計?!?/br> “可是……” “又不是說你今天沒東西吃,激動什么,走!” 饕餮一愣,想了想還真是這么個理兒,頓時由陰轉(zhuǎn)晴,閉上大嘴嘀嘀咕咕地跟了上去:“娘的,天一亮,什么牛鬼蛇神都出來蹦跶了。你說這破地方也奇怪,一堆鬼不鬼畜生不畜生的東西,反倒大白天的出來腥風(fēng)作亂……” 它的聲音很小,只是在嘴里咕咕噥噥的說著,小到喬青都只聽了個大概。她余光始終沒離開那恢復(fù)了抱膝低頭這等柔弱姿勢的女侏儒,一邊走,一邊壓下心底不妙的預(yù)感。突然,就見那女人猛的轉(zhuǎn)過了頭,驚喜莫名地望向了她們! 喬青心下大驚,暗道一句:“不好!” “???怎么了,什么不好?” 饕餮的話音沒落,只聽側(cè)面一聲如老梟夜啼般刺耳的聲音,高聲尖叫了起來:“她們知道了——她們知道了——” 這一句話就像是往沸騰的油里倒了水,“呲啦”一聲驚起了軒然大波!狗頭頓時循聲望去,卻見四下里哪里還有什么人影?!方方才亮了起來的大白天,倏然就幽暗了下來。這不是一種真正的黑暗,而是在日光之下透出的森森詭譎! 平地生風(fēng),枯葉狂舞,門戶大閉,空無一人。 轟—— 一團一團的黑色煙霧從盡頭處猛然刮了過來。 那速度之快,立刻讓饕餮看清了里面——竟是有一張張密密麻麻的臉,多虧了饕餮沒有密集恐懼癥,不然只這一眼它就得厥過去!那些臉真就如恐怖小說中常常出現(xiàn)的青面獠牙,或者恨意深深,或者惡毒滿滿,或者冷笑森森——那女侏儒,赭衣人,店小二,赫然也在其內(nèi)!臉龐在煙霧里不斷扭曲著猙獰著變幻著張牙舞爪,發(fā)出一種猶如鬼啼的叫聲,歇斯底里地就沖了上來…… 饕餮完全被驚呆了:“我cao,快跑!快……” 饕餮頓時閉嘴! 它發(fā)現(xiàn)身邊早就沒了喬青的影子,那貨早就在它喊跑之前察覺到了不好,麻溜溜地跑出了百丈遠(yuǎn)!饕餮暗罵一句沒義氣,眼見著這些藏在煙霧中的惡心的臉差點兒就要和它的狗臉親上了!它甚至感覺到了一根根獠牙在它的嘴巴上戳了一下,它嗷一嗓子撒腿兒就跑! 后頭那戳它狗嘴的賤鬼一嘴巴沒啃到,惱羞成怒地發(fā)出一聲尖叫! 煙霧頓時散開,原本是一大團此刻變成了一股一股一縷一縷,愁死剝繭一樣纏繞了上來,就似是一條條黑色的飄帶,跟在饕餮的后面尖聲大叫著。它一邊兒跑一邊兒朝前使勁兒喊:“你倒是等等我,怎么會這樣?!”